一(第2/6页)

有一次,店里来了一位两颊绯红鲜艳、双目闪光的年轻女子,她穿着带有黑色毛皮的天鹅绒大氅,露在毛皮领子上面的小脸蛋,宛若一朵奇美的鲜花。她脱下大氅交给萨沙,变得更加漂亮了,淡灰色的丝绸衣裳紧紧地裹着她的苗条的身材,耳朵上的钻石耳环闪闪发亮。她使我想起了大美人瓦西莉莎75,我深信她就是省长夫人。他们特别恭敬地接待她,对她像拜火神一样哈腰弓背,不断地说各种奉承话。他们三个人像着了魔似的在店里跑来跑去,几个身影在橱窗玻璃上不断晃动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着火了,正在消失,马上就要变成另一个样子,另一种形状了。

当她迅速地选购了一双高贵的皮鞋离开后,老板咂了一下嘴,带着哨音说:

“一条母狗!……”

“一句话——是个戏子。”大伙计也轻蔑地说。

接着他们便开始相互谈论起这位太太的风流韵事及其奢侈的生活来了。

午饭后,老板在店铺后面的小房间里睡觉,我打开他的金表,在机器里放了一点儿醋。我非常愉快地看见,他醒来后手里拿着表走进店里来,张皇失措地说:

“真是怪事!表突然冒汗了!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莫非要出什么坏事?”

尽管店铺里的事务很忙,家里的活也很多,我好像仍然摆不脱沉重的百无聊赖的感觉,因此我常在想:干一件什么样的事才能让他们把我从店里撵出去呢?

披满白雪的行人默默地在店门前走过——就像是出殡把某人送到墓地上去,由于误了时间,正忙着去追赶棺材似的;马车颠簸着,吃力地爬过一个个雪堆。店铺后面教堂的钟楼上,每天都鸣响着悲戚的钟声——斋戒日到了。钟声像是用枕头敲打着脑袋,虽然不痛,却让你感到麻木和耳朵变聋。

有一天,当时我正在店门口清理刚收到的货箱,钟楼的看守人来到我的跟前。他是一个歪肩膀的小老头,身体软得像一块布片做的,穿着一身破烂得像是被狗撕碎了的衣服。

“你是个好人,你就偷偷地给我一双套鞋好吗?”他竟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没有说话。他坐在一个空箱子上,打了个哈欠,在嘴边画个十字,又说:

“给我偷一双好吗?”

“不能偷!”我对他说。

“可是有人在偷。就看在老人的面上吧!”

他跟我生活中的一些人不一样,他有点儿招人喜欢。我觉得他完全相信我会帮他去偷。于是我答应了他从通风窗口里递给他一双套鞋。

“那好,”他平静地说,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你不是哄骗人吧?嗯,嗯,我看你也不是哄骗人……”

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用鞋掌拭擦着肮脏的湿雪,然后抽起瓷制的烟斗来,突然吓唬我说:

“如果我骗你呢?我把这双套鞋交给老板,对他说,你把套鞋半个卢布卖给了我。这双鞋的价值超过两卢布,而你只卖半卢布!并说你进了饭馆,你会怎么样?”

我呆呆地望着他,好像他已经照他所说的那样做了似的。他却依然看着自己的皮鞋,吐着青烟,带着难听的鼻音小声地说:

“如果事情是这样,比方说,这是老板叫我做的:‘你去试探一下那小子——看他偷不偷?’那会怎么样呢?”

“我不给你套鞋了。”我生气地说。

“既然你已经答应了,你现在就不能不给了!”

他抓住我一只胳膊,把我拉到他身边,用冰凉的手指朝我的脑门戳了一下,懒洋洋地继续说:

“你怎么能这样无缘无故就说‘好,拿去吧’呢?”

“是你要求的。”

“我要求的多了!我要求你去抢劫教堂,那你也就去抢劫教堂吗?难道可以如此地相信人家吗?你呀,傻瓜蛋……”

接着他把我推开,站起来。

“我不要偷来的套鞋,我不是贵族老爷,不用穿套鞋。这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你很单纯,到复活节的时候,我放你到楼上去撞撞钟,看看城市景色……”

“我熟悉城市。”

“从钟楼上看,风景更美……”

他用鞋尖踩进雪堆里,慢慢地走到教堂拐角后面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沮丧而又惧怕地想:

“这老头子当真是开个玩笑,还是真的是老板叫他来试探我的呢?”我害怕进店里去。

萨沙跳到院子里,大声嚷道:

“你搞的什么鬼名堂!”

我马上火了,对准他挥起了钳子。

我知道他和大伙计常偷老板的东西:他们把皮鞋或者便鞋藏在炉灶的烟囱里,等到开店的时候,便把这些鞋放在大衣袖子里。我不喜欢这种事情,也有点儿害怕。因为我记得老板曾说过吓唬人的话。

“你偷东西?”我问萨沙。

“不是我,是大伙计,”他严肃地向我说明,“我只是帮帮他。他要我帮,我只好帮!不然他会加害于我的。老板自己也是伙计出身,他一切都知道。你就住嘴吧。”

他边说边照镜子,不自然地伸出手指整理领带,就像大伙计所做的那样。他老是在我面前摆老资格,耍权势,粗声训斥我。他向我发号施令时,总是向前伸出一只手,做出一种厌恶的姿势。我个儿比他高,也比他有劲儿,但身体比他瘦弱,动作笨拙,他却很结实,很柔软,全身油亮。他穿长礼服、喇叭裤,我觉得他很神气,很有派头,但却有一种令人讨厌的可笑的东西。他很憎恶厨娘。厨娘是个怪女人,搞不清楚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世界上我最喜欢的是打架,”她睁大其火热的黑眼睛说,“不论是公鸡格斗,狗咬架,还是庄稼人打架,在我看来,都是一个样,我全都喜欢。”

要是碰见院子里的公鸡或鸽子打架,她就放下工作,眼睛盯着窗口看,不声不响,直到打斗结束为止。每天晚上她都对萨沙和我说:

“臭小子们,你们闲坐着多没劲,干一场架多好啊!”

萨沙生气地说:

“傻婆娘,我不是臭小子,我是二伙计!”

“是吗,我可不这样看。在我看来,没有娶老婆的人,都是毛孩子。”

“真是傻婆娘,笨脑袋……”

“魔鬼倒聪明,可是上帝不喜欢。”

她这句俗语,使萨沙特别恼怒。他也故意刺激她,但她轻蔑地斜视他一眼,说:

“唉,你这只蟑螂,让你降生,是上帝的错误。”

他经常唆使我去抹黑她,趁她睡着的时候用鞋油或煤烟抹她的脸,在她枕头上插上几根针或用别的方法去对她“开玩笑”。但是我害怕厨娘,她甚至在睡觉时也很警觉,常常醒过来,一醒来就点上灯,坐在床上望着屋角。她有时从炉炕后面走到我这儿来,把我叫醒,哑着嗓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