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希望在我的生命里,能爱上一个爱我的人。”

好一份意义非凡、惊天动地的爱情宣言。

拉斯穆斯一再对父母保证,不用大费周章到车站迎接他,他一再告诉父母,自己没带多少行李,不需要帮忙。他劝归劝,其实还是心里有数,这次回家,他们十之八九会亲自到车站迎接的。

不仅如此,他们还会开车到火车站,这样他就不用在大雪中拖着行李,蹒跚踉跄地前行。

哈拉德与莎拉都跟工作单位请了假,专程到火车站迎接儿子。两人紧张万分,努力忍耐着期待与雀跃之情,甚至看起来有些庄重严肃。

火车都还没进站,两人却赶了个大早,站在月台上等候,活像准备迎接重要来宾的接待团。哈拉德忍俊不禁,开起玩笑来。

“呵,你瞧,我们都把帽子拿在手上,恭候国王大驾光临呢!”他边说边笑。

莎拉倒是搞不懂哈拉德的笑点到底在哪里。现在这个场面,有什么好笑的?

“可别告诉我,你早上为了赶着出门接拉斯穆斯,都忘了洗头发喔!”

哈拉德继续调侃她,从旁轻轻推了她一下,言行之间充满亲昵。

莎拉哼了一声。

哈拉德讲这些废话,她可不买账。

事实摆在眼前:她为了拉斯穆斯特地洗了头发,特地做了他最喜欢的饭菜。根据她的说法,他最喜欢富有异国情调的咖喱肉片、椰子香蕉,简直是印度菜肴杂烩还是什么的。她特地在几天前就将他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还命令哈拉德到公卖局买来西班牙醇酒。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她始终坐立难安,老是没来由地发脾气。谁都知道,她实在是太紧张、太期待了。

莎拉凝神注视朝着远方延伸的铁轨。

她心想,只要闭上眼睛,从1默数到30,就会看到火车进站了。她真的闭上了眼睛,开始默数,但才数到16就已经失去耐心,重新睁开双眼,恼怒地凝视向远方延伸的铁轨,看看是否已有火车进站的迹象。

这是人之常情。

9月,他们就在车站与拉斯穆斯道别,当时他即将启程前往斯德哥尔摩上大学。从那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他。

圣诞佳节,他竟然不想回家,宁可与那些所谓的朋友一起过节。他居然在斯德哥尔摩这座鬼见愁的大城市里认识了“新朋友”,他们当然乐观其成,真正令他们气恼不已的是,他竟选择抛弃他们,选择彻底脱离他们的掌握。而他们还当他是小宝贝,他是他们的唯一,也是他们的一切。

现在已是新年,进入2月,他在即将满20岁时才想到要回家,与他们团聚。

他们终于能像对待孩子一样悉心照顾他,好好庆祝属于他的大日子。老天爷,他终于迈入20岁大关,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一切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昨天,他还站在客厅窗前,额头紧紧贴着玻璃。昨天,他还完全属于他们。

莎拉不耐烦地跺脚,向车站大钟投以匆匆一瞥。时钟清楚地显示火车老早就该进站了。不过车站内没有任何关于列车晚点的消息,所以他们只有继续耐心等待。

哈拉德也和她一样紧张不安。他站着,来回踱步,不时地还踉跄一下。他只有在紧张、感受到压力时才会这样。

火车终于进站,拉斯穆斯下了车。起先,他们完全认不出他来。他变了好多,简直成了另一个人。

旅居在斯德哥尔摩的这些日子,他变得相当怪异。染色的头发,飘逸的刘海儿,亲手缝制的衣物都让他看起来像个……怪人。

从某种角度来看,他确实变得比较有男人味了。清爽的小平头无形中凸显出颧骨与下巴的线条,他身穿平常的牛仔裤,老旧的军用雨衣下套着一件相当厚实的羊毛衫,脚上穿着松垮垮的篮球鞋与蓝绿色袜子。

其实,他们完全有理由为这些改变感到高兴不已,甚至感激涕零。但不知怎的,面对改头换面的儿子,他们却感到无比害羞。

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某种意义上就像是个陌生人。

最后,莎拉还是凑上前,踮起脚尖拥抱他。哈拉德只能走上前,嘴里咕哝着火车怎么没准时到站,然后和儿子握握手。

驾车返家的途中,情况明显有些不太对劲。本来应该是欢欣鼓舞的气氛,却变得有些尴尬。

不管莎拉如何连珠炮般地抛出一堆问题,如何绞尽脑汁想开启话题,拉斯穆斯的回答都简短到令人生气,有时甚至对问题充耳不闻。

最后,三个人都一声不吭,怏怏不乐。其实他们分开了这么久,应该什么都可以聊的——是的,什么都可以聊!

结果他们竟然完全找不到话题。

拉斯穆斯甚至看起来并不太乐意见到他们。

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面带不满地从窗户向外望。总算到家时,哈拉德将汽车熄火,引擎发出一声叹息后安静下来;拉斯穆斯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深呼吸,然后才打开车门,爬出车外。

此时正是2月,凛冽的严冬依旧肆虐,从火车站开回家的这段路上,天色就已全暗了。

闪亮的明月映照在覆盖着白雪的庭园里,但见一片皎洁银白。

晒衣架、秋千、紧邻着篱笆的铁门,一切都被霜雪所笼罩,在月色映照下银光闪烁。寒冷的空气无情地啃噬着裸露于外、毫无衣物保护的脸庞。拉斯穆斯双手抱胸,每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就像冰柱般从嘴里喷出。他大步走向大门。

门被锁住了。他站在门口,一面跺脚以维持住单薄篮球鞋里的一点热气,一面转过身来,不耐烦地看着父母,等着他们赶过来开门。

“你怎么把门锁起来了?”莎拉对着哈拉德吼着,仿佛他犯了天大的错。

“我当然要锁门啦!”哈拉德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们每次出门不都应该锁门的吗?怎么啦,拉斯穆斯没带钥匙吗?”

两人转身面向儿子,面带责难之色。

“你没带钥匙吗?”

拉斯穆斯一脸漠然,像受到冒犯似的。

“我为什么要带钥匙?”

莎拉想要反驳。

“哦,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没事,没事!”随后她整个人又静默下来。

哈拉德喃喃自语,听不懂他到底在碎碎念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地掏出自己的钥匙,莎拉用力把哈拉德从门口挤开,然后开门。

拉斯穆斯急匆匆走进屋,仿佛在进行临检,严厉地扫视整栋屋子,打开大大小小的门,走进每一个房间察看。莎拉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

他到底想看什么?他难道希望他们将整栋房子重新粉刷过,将所有墙壁拆掉重建吗?他期望整栋房子会跟以前不一样吗?

整栋房子就跟以前一模一样,他最好了解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