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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尔维不见了。她没留下一句话,悄无声息地离开。我猜她必是在捉弄人,也许正从树林里监视着我。我假装不晓得只剩我一人。我能理解,西尔维为什么相信这儿可能会有小孩出没。任何小孩,只要见过一次那闪亮的水如何洒在枝尖,滚圆,滴落,使每棵树脚下软化的冰霜黑影变得坑坑洼洼,便定会回来再看。

如果那儿有雪,我本会堆个雪人,一个站在甬道旁的女子,被树包围。小孩子应该会走近,来打量她。罗得的妻子变成不毛的盐柱,因为她满怀失落和哀痛,回望了一眼。可在这儿,罕见的花朵会在她的秀发里、她的胸前、她的手中熠熠生辉,会有小孩簇拥着她,爱她,惊叹她的美貌,嘲笑她奢华的饰品,仿佛是他们将花插在她的秀发里,又把所有花扔在她脚下。他们会宽恕她,热忱而慷慨地,宽恕她的回首,虽然她从未请求宽恕。虽然她的手是冰,没有抚摸他们,但对他们而言,她胜过母亲。她如此沉静,一动不动,而他们却是这样一群无父无母的野孩子。

我走出山谷,经过入口处的小片石帷裙。岸上空无一人,照例阒静无声。西尔维想必是在岬角的山上,我心想。我猜她把船藏到了更安全的地方。既然她深信这些林中住了人,那么对她而言,那算是合理的预防措施。我坐在一根圆木上,一边吹口哨,一边对着鞋尖丢石头。我明白西尔维为什么觉得树林里有小孩。我也这么觉得,但我相信没有。我坐在圆木上,不停地朝鞋子扔石头,我知道,无论多快转身回望,我身后的意识都不会仍留在原地,等我再转开时,只会靠得更近。即使它就在我耳旁说话,似乎时常给人一种正要行动的感觉,待我转身,那儿还是什么都没有。在那方面,它固执、顽皮、粗野,和缺乏管束、孤单寂寞的孩子一样。这是露西尔和我在一起时我们会置之不理的东西。整个秋天,我一直避开湖岸,因为当我也独自一人,我的孤单显而易见时,要漠视这种戏弄,会困难许多。拥有一个姐妹或朋友,好比夜晚坐在一间亮灯的屋子里。外面那些事物,若它们想要,可以注视你,但你无须看它们。你只要说,“这是我们注意力的边界。假如你在窗户下流连徘徊,直到蟋蟀停止鸣叫,我们会拉上窗帘。假如你盼望我们忍受你嫉妒的好奇心,就必须准许我们不予理会。”无论谁,但凡拥有一条坚实的人与人的纽带,皆那么自鸣得意。这种自鸣得意。和舒适感、安全感一样,都是孤苦伶仃之人所垂涎和艳羡的。可以这么说,如今,我因为一无所有的时间已够久,所以在自己身上察觉到这一点。如今,既无门槛,也无窗台横在我和这些受冷挨冻、举目无亲的孩子之间,他们几乎贴着我的脸颊呼吸,几乎快碰到我的头发。我决定回上面去,到地窖旁等西尔维,她会在无意间找到我。

日光移到了山谷东侧的岩壁上,暖暖地照着连排参差不齐、走势陡峭的乌黑老树,它们生长在那些高地上。底下只有阴影和一股风,径直吹向与我膝盖齐平的湖面。丁香花窸窣作响。石阶冷得教人坐不上去。起先这儿似乎没有一样让我感到舒适的东西,我把手塞进口袋,用手肘夹住两肋,在心里咒骂西尔维,那是一种纾解,使我在除了树林以外有事可想。我努力思考起别的事情。假如我去下面的地窖里,那里吹不到风,可以生堆火,暖和身子。那不容易办到,因为地窖包纳了老屋的废墟。

有人在那儿拾过荒。屋顶的大部分木瓦拆走了,余下的支杆和木板,全部加起来,似乎远远不够造一座房子。横梁折断了,无疑是被雪压的。那大概是灾难的开端,之后也许延续了几周或几年。我曾听说有一户人家,住在与湖北岸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因积雪高至屋檐而受困其中,房子开始塌落。他们把厨房的桌子倒放过来,顶住横梁中部,但屋顶已与两端的墙壁松脱,风钻进来,墙压得窗框下陷变形,玻璃全部碎裂。他们只好用雪堵住所有缺口。他们说,他们几乎不敢让炉子里的火烫到可以加热饮用水,因为担心雪,唯一支撑起房子的雪,会濡湿、移位,把房子拉倒。据闻那户人家有十七口人,他们晚上像柴火一样人叠人,盖着十九条被子和同样数目的钩织地毯,靠这样活了下来。据说那位母亲一直在炉子上炖着一锅水和醋,往里加入他们所有鞋子的鞋舌,还有剪下的头发、胡髭、手指甲、松脂、一对鹿角和一根长柄鞋拔——他们靠这卤汁维生,把汁浇在雪上,省着喝。然而这是故事的一面,人们往往会夸耀历经的艰难困苦,没有别的值得一提的东西。

指骨镇山里的房子一般都建得和这座一样,把木板垂直钉在构架上,每道接缝处钉上两英寸左右宽的木条,封住空隙。若房子开始倾斜,堵住缝隙的地方会迸裂,松节鼓出来,多半窗玻璃会塌落,必须花更大力气才能打开门,直到最后关不上为止。我猜想,这种建房法,是在比较温和的气候下所形成的习惯。我不明白人们为何坚持不改,这频频让人无家可归,次数多到连指骨镇都为之惊骇。一旦通往邻近避难所的道路因积雪受阻,等雪融化后,就再也看不见那户人家了。树林里处处是这样的故事。事实上,这类故事之多,在一定时候,想必发生过一场大规模的出走或人口剧减。如今树林里杳无人家,连城镇附近也一样——数量显然稀少到不足以证明有过这样一个庞大的祖先部落——连先人,像那些似乎的确存在过的,也因偶然的集体性抹消而湮没无闻。

然而,在废弃的家园中,像这样的非常罕见,也许关于丧生的拓荒者的种种传说,都源自同一个,散播到四面八方,好比一声报警的啼叫,经过群鸟的接力,传遍整片树林乃至天空。也许住在这间屋子里的,本是这儿所有的山。当屋子崩毁时,也许无形地把山抛向风中,像孢子一样,从一个暗哑的荚中冒出成千上万或数百万粒,没有理由相信,有谁曾听过,或会听过,关于露宿在这些山里的人们的全部传说。大概正因为如此,他们看见我孤身一人时,居然会伸手扯拉我的衣袖。你也许注意到过,在汽车站的人,倘若得知你也是一个人时,他们会斜眼瞥你,表情既犀利又亲昵。假如你让他们坐在你旁边,他们会讲冗长的谎言给你听,关于无数现已身亡的孩子、美丽却残忍的母亲。每次,他们会告诉你,他们遭到遗弃、背叛,或希望落空——他们不应该孤身一人,只有引人瞩目的事件,像在书本里读到的那种,才会把他们的境遇推向极端。正因为如此,即便说的事情是真的,他们依然眼神闪烁,双手好动,热衷于巨细靡遗的详述,和明知自己在撒谎的人一样。因为一旦落入孤单,便不可能相信人本还会有别的状态。孤独是终极的发现。一个人在亮灯的窗户旁从里向外望,或在湖边从上往下看,见到的是自己在亮灯房里的映像,是自己被树和天空环绕的倒影——这种欺骗显而易见,但依然讨人喜欢。然而,当一个人从暗处望向光明时,见到的是这儿与那儿、此与彼的各种差异。无家可归的人,也许内心都是愤怒的,他们会敲碎屋顶、梁柱、拱肋,砸烂窗户,水淹地板,绞拧窗帘,泡发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