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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动手从地洞里抽出松动的木板,在正面右边的角落。木板已经开裂,布满缠结的钉子,但我还是将它们抽了出来,丢到身后的地上,俨然一副完全有意或有目的为之的样子。那是项艰难的工作,但我多次发现,当人空闲时,简直无法忍受有人看你、注视你的目光。当人空闲又孑然一身时,这种孤独的尴尬几乎无止境地复加深化。因此,我不停地干啊干,直到头发尽湿,双手磨破生疼,心中怀揣的,想必似是狂野的希望,或绝望。我开始幻想自己是救援人员。小孩子一直睡在这间坍塌的房子里。很快,我将挖到他们因泡了雨水而发硬的睡衣褶边,挖到他们纤小、骨白色的脚,脚趾像花瓣一样全凋零了。也许为时已晚。他们躺在雪下,度过了数不尽的寒冬,那真遗憾。但放弃希望,等于不可挽回的背叛。

我幻想自己身处他们的境地——这不难办到,因为我外祖母房子里那副相对坚固的面貌,是骗人的。那是用钢琴、用带涡卷线条的沙发和摆满历书、吉卜林及笛福作品的书架造就出的印象。就这些物品所提供的种种结实稳固的表象而言,那也许更该被视为危险的负担,压在一栋脆弱的建筑上。我能轻易想象出钢琴轰然掉到地窖的地面上,所有琴弦响作一团。另外,我们的房子也不该有二层楼,如果倒塌时我们正在睡觉,会悲惨地在黑暗中陡直下坠,知道的也许无非是我们的梦骤然变成噩梦、骤然梦醒而已。还是一间小屋更好,崩毁时优雅得体,好像成熟的豆荚或荚果一样。尽管我给自己编了各种故事,但我清楚,没有小孩子困在这片枯竭的废墟里。他们轻飘、干瘦,彻底适应了寒冷的天气,对他们而言,被驱逐到树林里,简直是场儿戏,即便没了眼睛,断了双脚。一无所有更好,最终,连我们的骨骼也会垮掉。一无所有更好。

我在草地上坐下,草地冻得发硬,我用手捂住脸,任皮肤紧绷,任寒意一波波涌来,好似微风吹拂的水面,侵袭在我的肩胛骨之间和脖子上端。我任冷得教人麻木的草触碰我的脚踝。我思忖,哪儿都没有西尔维,过些时候,天会黑下来。我思忖,让它们来破除我的这具肉身,撬开这座房子吧。如今它不是避难所,它只是把我孤零零幽禁在里面。我宁可和那些孩子在一起,只要能见到他们,即便他们转身不理睬我也行。假如可以见到母亲,不一定非要是她的眼睛、她的头发,不一定非要触摸她的衣袖。她高耸而略微弯曲的肩膀也早已不再。湖水已把她带走,我知道。离黑暗浮起她的头发过去了如此之久,再无可以梦见的东西,但时常,她近乎溜进我眼角余光瞥见的每扇门里,是她,没有变化,没有消亡。她是一支我不再用耳朵听见的乐曲,在我脑中回响,其本身,仅仅本身,失去全部知觉,但并未消亡,并未消亡。

西尔维把手放在我背上。之前她一直跪在我身旁的草地上,我没注意到。她盯着我的脸,一言不发,敞开外套,包住我的身体,别扭地搂紧我,让我的颧骨枕在她的胸骨上。她跟随某支没有唱出口的悠缓的歌谣,摇动我俩的身体,我贴着她一动不动,藏起那份尴尬和不适,让她可以继续抱着我摇摆。我的外祖母以前时常忘记她把大头针别在衣服胸前,时常把我拥在怀里,贴得特别近,我会尽量靠着她不动,因为只要我一扭身子,她就会把我从腿上放下来,弄乱我的头发,转身离去。

不知为何,西尔维的外套内里有股樟脑的味道。那味道十分怡人,像雪松的树脂或熏香,哀婉忧伤,抚慰人心。她的连衣裙的面料是密不透水、质地干硬的棉布,外面套了一件奥纶毛衣。裙子谅必是棕色或绿色的,毛衣是粉红或鹅黄,可我看不见。我向下缩拢身子,让西尔维的外套把渗入我眼睑的光也遮挡住。我说:“我没看见他们。我看不见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她说。那是她摇晃我时所唱的歌曲。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低吟浅唱。“下一次,下一次。”

我们起身离去,西尔维脱下她的外套,给我穿上。她把扣子从头扣到尾,竖起宽阔的男士衣领,包住我的耳朵。接着,她用双臂环住我的肩膀,关怀备至地领我往山下的岸边走去。仿佛我是个盲人,仿佛我可能跌倒。我能感受到她从我的依赖中获得快乐和满足,她不止一次俯身细看我的脸,表情专注而投入,没有一丝距离或客套的意思。她仿佛在镜中端详自己的脸。我气她丢下我那么久不管,既不请求原谅也不解释,而且通过遗弃我,僭取了这份施予丰厚恩典的权力。确切地说,我穿着她的外套,像得到上天的至福,她的手臂搂着我,像主的慈悲一样鼓舞人心,我不会说出任何可能让她松开环抱或退却的话。

船已下了水,拴在一条短绳上,荡漾起伏,西尔维用石头压住绳子。她把船拉到岸上,掉了个头,让我可以跨过船舷,无须沾湿脚。

那是傍晚时分。天空像一颗对着光的鸡蛋,隐隐生辉。湖水灰蒙蒙的,波浪竭尽所能地上涌,连绵不断。我侧身躺在船底,把手臂和头搁在开裂的木板座位上。西尔维爬进来,双脚分立在我两侧,站稳,转过身子,用桨把我们撑离湖岸。接着,她开始探身、摇桨,探身、摇桨,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我躺着,像荚果里的一粒种子。浩瀚的湖水在我头底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感到我们的生还归因于我们的纤薄,感到我们像枯叶一般,翻飞过凶险的激流,之所以没有倾覆,是因为承载我们的废墟旨在迎接更宏伟的事物。

我漫不经心想着我们可能会倾覆的可能。毕竟那是世界的秩序,水会渗过荚果的缝隙,不管能闭合得多紧、多密封,生来都注定要破裂。那是世界的秩序,外壳会脱落,而我,中间的那一小点,那粒沉睡的胚芽,会膨胀扩张。譬如说,拍打船舷的水泼溅进来,我膨胀、膨胀,直到撑破西尔维的外套。譬如说,水和我把划艇压沉到湖底,我,奇迹般,血盆大口地,把水饮入每个毛孔,直到最后一条黝黑的脑沟变成细流、满溢为止。鉴于注满空间、迫至充塞和溃决是水的天性,我的头颅会异常鼓胀,我的背会对着天空隆起,我的巨型身躯会使脸颊生生顶着膝盖,无法动弹。随后来临的大概是某种形式的分娩,可我的第一次诞生几乎名不符实,我怎么会对第二次有更高的期许呢?唯一真正的诞生是一次终结性的,让我们脱离水中的黑暗,停止思考水中的黑暗,可这样的诞生能想象吗?毕竟,思考是什么,做梦是什么,不就是泅水和流动,以及似乎是由它赋予生命的画面吗?那些画面是最痛苦的。站在漆黑的屋外,望着一名女子在亮灯的房间里端详窗户上她的脸,朝她丢一块石头,打破玻璃,然后眼看窗户又自行弥合,嘴唇、喉颈和发丝的明亮碎片,重新天衣无缝地拼合成那个陌生、冷漠的女子,那多教人难受。看见一面破碎的镜子愈合,照出一个做梦的女子在绾起头发,那多教人难受。在这点上,我们发现自己与水格外相似,和水面的倒影一样,我们的思念不会承受改变的冲击,不会承受永久的迁移。思念以表面看似的轻薄嘲弄我们。假如那是更实在的物质——假如它有重量和体积——它会下沉或被平常的水流冲走。可思念萦回不去,不受这世界蓬勃、毁灭的能量左右。我想那必定是我母亲的计划,划破这明亮的表面,潜入底下,向着最深处的黑暗航行。可她人在这里,在我目光落到的任何地方,以及我的目光背后,完整又支离。一个动作的一千幅映像,永远无法驱散,一直浮现,不可避免,像个溺水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