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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相信,有多少人住在这外头的岛上和山上,”西尔维说,“我敢说有一百人。或更多。有时你会看见树林中升起寥寥炊烟。那儿大概有间木屋,里面住了十个小孩。”

“他们光是打猎和捕鱼吗?”

“主要是。”

“你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吗?”

“我想我见过,”西尔维说,“有时,若我觉得看见了炊烟,便会朝那儿走去,几次,我确信身旁有小孩。我几乎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噢。”

“那是我口袋总装着饼干的一个原因。”

“原来如此。”

西尔维将船划过金光闪闪的水域,顾自微笑。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能会以为我疯了。有一次,我试图逮住一个。”她笑了起来,“你知道,不是设陷阱,而是用棉花糖诱他出来,这样我就能见到他。如果再来一个小孩,我该怎么办?”

“所以你的确见过有人。”

“我只是把棉花糖插在一棵苹果树的枝丫上,连续几周几乎天天如此。然后我坐在某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那儿还有一级门阶,两旁长了丁香花。当然,屋子本身已于多年前陷落进地窖里。我就坐在那儿等,可小孩没来。我略感放心,”她说,“那样的小孩,说不定会用爪子抓人或咬人。可我真想看他们一眼。”

“那儿在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对吧。”

西尔维含笑点头。“如今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或许你会有更好的运气。至少我们不必赶时间。之前为了你和露西尔要准时回家,真教人为难。”

西尔维划啊划,我们在湖水的拍打和推挤下吃力地徐徐而行。西尔维望着天空,没有再说话。我的目光不时越过船舷,盯着浑浊透光的上游水面,像玛瑙一般幽晦蒙昧。我看见鸥鸟的羽毛和鱼儿的黑影。晕黄的天空落下破碎的倒影,溢过一个接一个水波流转的浪尖,像泼洒在丝缎上的光一样。鸥鸟飞入云霄,到依稀可见时依旧白洁无瑕。往东,山峦隐没。往西,群山矗立在和煦的阳光里。破晓及其喷薄的态势,总令我想到天国,一个我向来清楚自己不会安逸舒适的地方。它们教我想起外祖父的画,我一直把那些画看作他对天国的遥想。是他把我们带到这儿,带到这个冷冽、受月亮引力作用的湖泊,把我们拖在未来的他身后,一如他画在五斗柜上的婴儿。他们的衣饰漂浮在某种永恒的水流中,也许是会把他们从那涂了彩釉的天空中吸落下去的旋涡边缘,他们被剥光了衣服、尖叫。西尔维的桨激起团团旋涡。她把几片树叶按入水中,让一根羽毛蜷曲成螺旋状打转。使我们微微往湖中央偏斜的湍流,是河的引力,不是旋涡,但我外祖父的最后一次迁徙让他落脚在了湖底。西尔维的船似在沿着每道浪的西侧滑行。我们会兜一个圈子,永远到不了岸,倘若有旋涡的话,我心想,我们会给拖进下面更黝黯的世界里,别的声音会灌入我们的耳朵,直至像在其中找到了曲调为止。水的景象会侵入我们的视线;水的滋味会侵入我们的脾胃,松解我们的骨架。我们会了解那个地方的季节和习俗,仿佛别无其他。试想,我的外祖父多少年来靠在普尔曼氏客车的卧铺上,透过一扇蓝色的小窗凝望初晨。他也许会看见我们,以为又是梦见在笔下的天空里惊飞却轻盈的幽灵,浮游在一种不可触知的元素里。当我们的黑影掠过后,他也许会看见沐浴在日光下的月亮,一块无颚、内嵌的碎片,将之视为他在玻璃上的倒影。当然,他在数英里外,数英里外的南边,桥的脚下。

最后,西尔维将我们划向一个突入湖中的宽阔的岬角。我能看到,伫立在延伸出岬角的那座山后,一座与其相依的山,有一面崎岖不平的坡。石头露出粉红色,像狗耳朵上的伤痕。“从这儿你能看见那地方的位置,”西尔维说,“他们就在那些峭壁旁筑屋。”她摇到岸边,我们爬下船,把它拖到河滩上。我跟随西尔维,沿着岬角的堤岸往内走。

环绕峡谷的群山排得格外紧密,一座挨一座。冰川融化的狂流,以万古千秋的徐缓破坏力,使地貌一片狼藉。从群山围就的裂缝或峡谷里,吐出一环海绵状的土壤,灌木蔓生。我们沿着地表径流和雨水留下的深邃、布满鹅卵石的河床向上攀登,来到西尔维向我描述过的那个地方。发育不良的果树林、丁香花、石头门阶和陷落的房子,一切皆白茫茫的,蒙着一层盐霜。西尔维冲我嫣然一笑,“很美,是不是?”

“很美,可我不懂怎么会有人愿意住在这儿。”

“阳光照下来时这儿真的美极了。过一小会儿你就会看到。”

“好吧,不过我们别在这儿等。太冷了。”

西尔维瞥了我一眼,略带惊讶,“可你要守候那些小孩子呢。”

“哦,好吧。”

“嗯,我觉得你最好就待在一处别动,切莫出声。”

“好,可这儿太冷了。”

西尔维耸耸肩。“时间还早。”我们走回岸边,找了几块可以靠坐的岩石,避风、朝阳。西尔维交叉双脚,抱拢手臂,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我说:“西尔维?”

她露出笑容。“噓。”

“我们的午餐呢?”

“还在船上。你说得也许对。让他们看见你吃东西,说不定是个好办法。”

我找到一袋棉花糖,在西尔维用方格台布包起来的零碎里,那是她带来的午餐——一根黑香蕉,一块叉着刀的萨拉米腊肠,孤零零一只金黄的鸡翅,犹如一个优雅、不起眼的失败手势,还有一包仅剩底里五分之一的薯片。我撕开玻璃纸,取出棉花糖装满口袋,然后坐到西尔维旁边,用漂流来的木头生了一小堆火,拿树杈从棉花糖软软的中间穿过,放在火上,直到着火为止。我任棉花糖灼烧,直至变得像炭一样黑,然后用手指剥去轻飘的外壳,吃掉糖,把仍黏着树枝的乳状部分放在火上,直到着火为止。那个早晨就这样过去了。

西尔维站起,舒展身体,朝太阳颔首,那是一轮又小又白的冬日的太阳,斜悬在天顶,不过无疑已是正午时分。“我们现在可以上去了。”她说。我跟着她再度走入山谷,发现里面变化极大。阳光仿佛施法,让此前看似贫瘠、像盐巴般干燥的冰霜开出了花朵。草儿闪现花瓣的色泽,从棵棵树上洒落的水滴,像花瓣一样不计其数。“我告诉过你很漂亮。”西尔维说。

想象有一个迦太基播撒下盐,播种的人都走后,种子仍然在土里埋了很久,最终长出了繁茂的叶片和树木,成分是白霜和盐水。在这样一个园中的花开会是什么情景?光会迫使每片盐萼打开棱晶,结出密集、明亮的水球——和桃子、葡萄不相上下,在盐的世界里,更需水的滋润。需求可以发展成为其所要求的全部补偿。渴望和拥有,宛如事物和它的影子。浆果在舌头上爆裂,释放的甜度何时跟人们亟欲品尝它时一样,这份口感何时被折射成如此多样的色调和滋味,喻意成熟和大地,我们的感官对任何一样事物的认识,何时像在缺失时那么彻底?如此一来,又是一个预兆——世界将会整合统一。盼望头发上有一只手,就等于感受到手的存在。所以,不管我们失去什么,汲汲的渴求会把它交还到我们手中。虽然我们在梦中几乎识别不出来,但热切的想望,好像天使,养育我们,抚平我们的头发,给我们捎来野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