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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西尔维不只是心有保留。诚如她所言,描述一个人是件不易的事,回忆本是破碎、孤立、无常的,就像人在夜晚透过亮着灯的窗户所瞥见的情景。以前,我们有时望见火车在昏暗的午后经过,缓缓行驶在青灰色的雪中,所有的窗户都亮着灯,里面坐满了在吃东西、在争执、在看报纸的人。当然,他们看不见我们在注视,冬日,到五点三十分,窗外的风景都不见了,假如他们张望,能看见的只有自己的平面镜像映在漆黑的玻璃上,没有黑的树、黑的房子,也没有细长漆黑的桥和幽蓝辽阔的湖面。他们中的有些人可能不知道火车如此小心是在驶向什么。有一次,露西尔和我跟在火车旁朝湖边走去。一场冻雨给雪覆上了一层冰壳,我们发现,等太阳下山后,冰壳厚得可以容我们踩上去。我们追着火车走出约莫二十英尺,中间时不时跌倒,因为包了壳的雪变成起起落落的雪丘,灌木丛和篱笆桩的顶端冒出来,突起在我们没有料到的地方。不过靠着连滚带爬和扶着披棚及兔棚的屋顶,我们成功地与一扇窗户并驾齐驱,那扇窗里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娇小的头上戴着小巧的帽子,脸上妆容明艳。她戴着几及手肘的珠灰色手套,当抬手把一缕散落的头发掖到帽子底下时,圆环形的手镯滑下臂膀。这位女士时常望向窗外,显然被眼前看见的所吸引,可除了露西尔和我手脚并用地紧随在她旁边、气喘吁吁喊不出声外,似乎再无别的东西。我们来到岸边,陆地下沉,桥开始攀升,我们停下,望着她的窗沿想象中桥的弧线,徐徐远去。“我们可以从湖上走过去。”我说。这是个可怕的念头。“太冷了。”露西尔回道。就这样她走了。可我对她的记忆,和我对其他更熟悉的人的记忆一样,既不少也没有不同,我甚至还梦见她,那场梦和实际的情景很像,只是在梦里,桥桩没有因火车的重压而那么摇摇欲坠。

“你们早餐想吃什么?”西尔维问。

“玉米片。”

她冲了可可粉,我们一边吃,一边望着白昼来临。过去的那个寒夜,冻住了融雪,使堆在路边肮脏、风干的积雪变硬了。

“我打算去镇上小转一圈,”西尔维说,“趁马路还没有全变回泥浆前。我很快回来。”她扣上外套,走到屋外的门廊下。我们听见纱门砰地关上。“她应该借一条围巾才是。”我说。“她不会回来了。”露西尔回道。我们跑上楼,穿上牛仔裤,把睡袍的下摆塞进裤子里。我们在屋里穿的拖鞋外面套上靴子,抓起外套,冲了出去,可她已不见了人影。假如她要走,她会去镇上,去火车站。假如不走,她可能还是会去镇上,要不去湖边。可她没戴帽子,既没戴手套也没穿靴子,岸边会非常难走,又冰冷刺骨。我们竭尽所能,踩着冻住的融雪、结冻的车辙和碎冰,以最快的速度往主街走去。“我敢说肯定是莉莉和诺娜叫她走的。”我说。露西尔摇头。她的脸冻得通红,两颊湿了。“不会有事的。”我说。她用衣袖狠狠擦了把脸。

“我知道不会有事,但就是让我生气。”

我们转过街角,看见西尔维在我们前面,站在路中间,朝四五条狗投掷冰块。她会捡起一小片冰,一边在两手间抛来抛去,一边后退,狗追着她不放,在她身后打转、狂吠。我们看见她连续朝一条杂种狗的肋部发起攻击,所有的狗作鸟兽散。她吮吸手指,朝窝拢的手里吹气,然后又捡起一片冰,这时狗回来,再度展开狂吠和围攻。她的动作漫不经心,却能娴熟地击中目标。她没有注意到我们站在远处看她。我们立在原地,直到最后一条狗转身,小跑回自己家的门廊,而后我们继续跟着她,保持两个街区的距离,一直来到指骨镇的闹市区。她悠缓地走过药店、廉价杂货店、干货店,停下脚步,朝每家店的橱窗内张望。接着,她径直往火车站走去,进了站内。露西尔和我走到车站。我们能看见她站在火炉旁,双臂交叉,仔细阅读写在黑板上的到达和出发时刻表。露西尔说:“我去告诉她,她忘了拿行李。”我没想到这一点。西尔维看见我们进去时,露出惊讶的微笑。“你把东西落在我们家了。”露西尔说。

“噢,我只是进来取暖。别的地方都没开门。时间还早,你们知道。我忘了这些日子太阳很早就升起了。”她就着火炉的热气搓搓手,“感觉还像冬天似的,不是吗?”

“你怎么不戴手套?”露西尔问。

“我忘在火车上了。”

“你怎么不穿靴子?”

西尔维笑了笑,“我想我应该穿才是。”

“你还需要一顶帽子。你应该搽点护手霜。”

西尔维把手放进口袋。“我想我该留下来,住一阵子,”她说,“两位姑姑年纪太大了。至少,就目前而言,我想这样最好。”

露西尔点点头。

“等咖啡店开了,我们去买点馅饼。然后你们可以帮我选条围巾,或许再挑双手套。”她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揉成一小团的纸币和一点零钱,疑惑地看着那些钱,没有点一点金额,“到时看吧。”

“家里有护手霜。”露西尔回道。

九点,我们跟着西尔维来到五分铺,她在那儿买了一条格子围巾和一双灰手套。她花了些时间挑选,花了些时间向收银台的妇人解释自己是谁,虽然西尔维觉得她面熟,可她是镇上新来的,对我们家的事一无所知。当我们回到街上时,阳光温暖地普照。排水沟里流过明晃晃的水。到了人行道的尽头,西尔维无路可走,只能时不时连鞋一同踩进这样或那样的水里。这点困难似乎让她着迷,而没有令她心烦。

“那位妇人教我想起一个人,可我记不起是谁。”西尔维说。

“你在这儿还有朋友吗?”露西尔问。

西尔维笑了出来,“喔,事实是,我在这儿从来没有很多朋友。我们不与他人来往。我们知道每个人是谁,仅此而已。而且我一直离家在外——至今有十六年了。”

“可你回来过几次。”露西尔说。

“没有。”

“你在哪儿结的婚?”露西尔问。

“这儿。”

“那就有一次了。”

“就一次。”西尔维说。

露西尔用靴子踩碎一块雪泥,几点泥浆飞溅到我腿上,我打了她一下。

我们走上通往门廊的甬道。莉莉和诺娜正在厨房,因热气和着急而面泛红晕。

“你们终于回来了!”莉莉说。

“这样的天气出去散步!”

西尔维在门廊里用力脱下泡了水的船鞋,我们脱去外套和靴子。姑婆看见我们穿着牛仔裤和拖鞋,连睡袍都没脱,头发也没梳,遂咂了咂舌头。“啊!”她们说,“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