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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进那条狭窄的走廊会是怎样的感觉,里面仍残存着(在我看来似乎如此)一丝呛人的气味,是诺娜舍不得扔掉的葬礼用花所散发的。她的手脚想必暖和得发疼。我记得,她的手红肿变形得何等厉害,放在盖了绿裙的腿上,记得她如何把手臂紧紧夹于两侧。我记得她坐在那儿,在雪白的厨房里,坐在一张木椅上,抚平看似借来的连衣裙,把脚从平跟船鞋里脱出来,娴静端庄,像个怀了孕的处女,承受我们所有人的注视时,当时,她的快乐显而易见。

西尔维抵达的第二天,露西尔和我早早醒来。在每个重大日子的黎明蹑足潜行,是我们的惯例。通常这间屋子会有一个小时或更多时间专属于我们,可那天清晨,我们发现西尔维坐在厨房的炉旁,穿着外套,在吃小玻璃纸袋里的牡蛎苏打饼干。她冲我们眨眼,面露微笑。“关着灯感觉真好。”她表示,露西尔和我急着去拉开关线,撞在了一起。西尔维的外套让我们想到她可能要走,我们准备施展卖乖的高超本领,留住她。“这样岂不更好?”事实上,风正缠着屋子不放,把冻雨掷在窗户上。我们在她脚旁的地毯上坐下,望着她。她递给我们每人一块苏打饼干。“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身在这儿,”她最后说,“我坐了十一个小时的火车。山上全是雪。我们只能以蜗行的速度前进,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几个小时。”从她的话音中明显听得出那是趟令人愉快的旅程。“你们坐过火车吗?”我们没有。“火车的餐车里有厚重的雪白桌布,窗框上拴着小小的银花瓶,你可以单独要一份自己的热糖浆,装在小小的银杯里。我喜欢坐火车旅行,”西尔维说,“特别是客车。改天我带你们一起去。”

“带我们去哪里?”露西尔问。

西尔维耸耸肩,“某个地方。随便什么地方。你们想去哪里?”

我看见我们三人置身在一列所有门都敞开的货车里,连绵的车厢没有尽头——数不清的、快速的、相同的画面,制造了一种既动态又静止的闪烁幻觉,好像早期电影放映机里的图片一样。我们经过时扬起危险的热风,吹碎了野胡萝卜花,然而,一边是噪音、咔嗒声和疾驰的速度;一边,我们却在园子这一端朝那儿飞速瞥去,火车呼啸着不断向前。“斯波坎。”我说。

“哎,有比那更好的地方。更远的。或许西雅图。”没有人说话,“那可是你们以前生活过的地方。”

“和妈妈一起。”露西尔说。

“对。”西尔维把空的玻璃纸袋对折再对折,用食指和大拇指捏出折痕。

“你能给我们讲讲她的事吗?”露西尔问。这个问题提得突然,用的是诱哄的语气,因为大人不愿向我们谈起我们母亲的事。外祖母从不谈论她的任何一个女儿,当有人提起时,她恼火得皱眉蹙眼。我们习惯了那样,但不习惯莉莉、诺娜和所有我外祖母的友人在一听到母亲的名字时流露的遽然窘态。我们打算试试西尔维的反应,可许是因为西尔维穿了外套,一副马上要走的样子,露西尔没有像我们先前约定的,等对她有了更好的了解后再试探。

“哦,她人很好,”西尔维说,“她很漂亮。”

“可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功课很好。”

露西尔叹了口气。

“要描述一个你那么熟悉的人是件难事。她非常文静。她会弹琴。她集邮。”西尔维似乎陷入深思,“我从未认识有谁像她那样爱猫。她总是把它们带回家。”

露西尔移动了一下她的腿,整了整睡袍周围厚实的法兰绒下摆。

“她结婚以后,我就不常见到她了。”西尔维解释道。

“那和我们讲讲她的婚礼吧。”露西尔说。

“哦,那场婚礼规模很小。她穿了一条背心裙,是用带镶边小圆孔的蕾丝布做的,戴了一顶草帽,手捧一束雏菊。那只是为了取悦母亲大人。之前他们已在内华达的某个地方,由治安法官主持结了婚。”

“为什么在内华达?”

“喔,你的父亲来自内华达。”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西尔维耸耸肩,“他很高。长得不难看。但安静极了。我猜他是害羞。”

“他做什么工作?”

“他四处奔波。我猜是销售某种农业设备。可能是工具吧。我其实根本没见过他,除了那天以外。他现在在哪儿,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我说。露西尔和我记得有一天,贝奈西拿给母亲一封厚厚的信。“雷金纳德·斯通。”她一边说,一边用淡紫色的手爪轻敲寄件人地址。海伦给了她一杯咖啡,然后坐在桌旁,懒散地拨弄邮票松开的一角,贝奈西悄声讲起一桩婚姻破裂又复合的不光彩丑事,牵涉一位她熟识的酒吧女招待。最后,贝奈西明显看出有她在场、信怎么也不会打开时,终于告辞了,等她一走,海伦把未拆的信连信封撕成四瓣,丢进垃圾桶。她的目光落在我们脸上,仿佛突然记起我们的存在,她预料到我们的疑问,说:“这样最好。”那是我们知道的有关父亲的一切。

我可以设想她当时脸上的表情,因突然意识到我们的目光而大惊。那时我觉得我感到的只是好奇,可我推想我之所以记得那一瞥,是因为她看着我,想要找寻的不只是好奇的迹象。事实上,如今我回想起那一幕,有几分惊讶——她在毁掉那封信时既无迟疑也不显得激动,既无犹豫又不慌不忙——和懊恼——只有那封信,再无别的,也没有其他属于他或有关他的东西——还有气愤——他十之八九是我们的父亲,也许想了解我们的情况,甚至介入我们的生活。有时我涌起一个念头,等我日渐长大,在面对她的注视时,能够更好地露出她好似期盼的表情。可显然她当时盯着的是一张我记不起的脸——不像我的脸,如同西尔维的脸不像她的脸一样。也许更不像一些,因为,当我望着西尔维时,她越来越令我想起母亲。其实,在脸颊和下巴的骨架、在头发的质地上,她们是如此相似,以致西尔维开始模糊,继而替换了记忆中我的母亲。不久,那个抬头大惊的人将变成西尔维,从没有她立足之地的回忆的视角打量我。我越来越多是对着这个记忆中的西尔维,露出有意识的受伤神情,明知当我这么做时西尔维不可能知道丝毫有关那封信的事。

当西尔维想起我母亲时,她看到的是什么?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一个手臂上有雀斑的女孩,喜欢躺在灯下的地毯上,趴着,脚跟跷在空中,双拳托着下巴,阅读吉卜林的书。她撒过谎吗?她会保守秘密吗?她有没有搔过人痒,掴过、拧过、揍过人,或扮过鬼脸?如果有人向我打听露西尔的事,我会记得她有一头浓密、柔软、纤细、缠结的头发,掩盖了耳朵,如果不护住,那微微窝起的耳朵会冻得发痛。我会记得她的门牙,换过以后的,一颗先长出来,另一颗过了很久才长出来,斗大、参差不齐,还有她特别讲究洗手。我会记得她心烦时咬着嘴唇,害羞时抓挠膝盖,她隐约散发清爽的味道,像粉笔,或像太阳晒暖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