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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找到靴子,脱下冰鞋,那些狗,因我们的匆忙而受到刺激,会用鼻口拱我们的脸,舔我们的嘴,衔着我们的围巾跑开。“噢,我讨厌那些狗。”露西尔会说,并拿雪球扔它们,它们追得益发欢闹开心,用牙齿咬碎雪球。它们甚至会跟我们回家。我们走过数个街区,从湖边回到外祖母的房子,对途经房子里的那些适应了灯火和温暖的昏昏欲睡的人艳羡到妒火中烧。狗把它们的鼻口强塞进我们手里,围住我们嬉闹,咬我们的外套。我们终于回到家,回到那间低矮、位置隐蔽、掩映在果园后的屋子时,不甚惊讶地发现它依旧伫立着,门廊和厨房亮着灯,和我们经过的每盏灯火一样温暖。我们在廊下脱掉靴子,闻到厨房的热气,穿着袜子一拐一拐走进厨房,手、脚和脸都生疼,我们的姑婆坐在那儿,从炖鸡和烤苹果里升起的蒸汽熏得她们满面通红。

她们朝我们局促地微笑,然后互相对视。“小女孩这个时候回家,实在太晚了!”莉莉大胆说了一句,一边朝诺娜笑了笑。她们紧张而胆怯地望着我们,想看看责骂的结果。

“时间过得太快,”露西尔说,“我们十分抱歉。”

“你瞧,我们无法出门去找你们。”

“我们怎么找得到你们?”

“我们有可能迷路,或在路上跌倒。”

“这儿的风真厉害,又没有路灯。他们从来不在路上撒沙子。”

“狗没有拴链条。”

“而且冰冷刺骨。”

“能把我们冻死。就算在屋里都能感觉得到。”

“我们不会再在天黑以后回来了。”我说。

可莉莉和诺娜并没有真的生气,所以也谈不上真正消气。她们感到的只有恐慌。如今我们人在眼前,脸颊泛红,双目炯然,已出现发热症状,或受了致命的风寒,但,或有可能,注定今晚会在睡梦中跌入地窖,压在重达数吨的雪、木条和墙板底下,而在我们上方,邻居在废墟里捡拾引火柴。就算我们可以躲过今年乃至以后的冬天,还会有别的危险,青春期的、婚姻的、分娩的,这一切本就非常可怕,而我们不寻常的过去,会使这份可怕加重多少倍呢?

莉莉和诺娜思虑我们的前途,束手无策,寝食难安。就在那个晚上,当我们正在吃晚饭时,一场异常猛烈的暴风雪袭来,并持续了四天。正当莉莉舀起炖好的鸡肉浇在我们的小面包上时,一根大树枝从苹果园飞来,打在屋子侧面,不到十分钟,某处的电线断了,或是电线杆倒了,整个指骨镇顿时陷入黑暗。这不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镇上每户人家的食品储藏室里都有一盒粗蜡烛,颜色和土制的肥皂一样,以备这样的时刻。可我的姑婆们默不作声,互相对望。那晚,等我们上床后(脖子上系着涂了止咳药膏的法兰绒布条),她们坐在炉旁,反复琢磨,从未听说哈特维克旅馆有接纳过小孩的先例,连一晚都没有过。

“能把她们带回家就好了。”

“她们会更安全。”

“更暖和。”

她们咂咂舌头。

“我们都可以更舒坦些。”

“离医院那么近。”

“那是一大好处,对孩子而言。”

“我相信她们不会吵闹。”

“她们很安静。”

“女孩子总是这样。”

“西尔维娅的孩子以前也这样。”

“嗯,是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拨弄炉火。

“我们可以找人帮忙。”

“听取些建议。”

“那个洛蒂·唐纳修可以帮忙。她的几个孩子都挺好。”

“我见过那个儿子一次。”

“嗯,你说过。”

“他神情古怪。老是眨眼。手指甲咬得露出了肉。”

“啊,我记得。他犯了什么事,在候审。”

“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事。”

“他的母亲从来没说过。”

有人倒满茶壶。

“小孩子很难对付。”

“对任何人来说都是。”

“哈特维克旅馆向来不让他们进门。”

“我理解这种做法。”

“我不怪他们。”

“不。”

“不。”

她们搅着茶,安静不语。

“假如我们是海伦的年纪……”

“……或西尔维的年纪。”

“或西尔维的。”

她们又安静不语。

“年轻人更懂他们。”

“他们没有那么多担忧。”

“他们自己也几乎还是孩子。”

“这是事实。他们不像我们,见过太多而忧虑重重。”

“那是好事。”

“那样更好。”

“我觉得那样是更好。”

“他们喜爱孩子,我相信。”

“那样对孩子更好。”

“在短期内是。”

“我们考虑太多长远的事。”

“而且说不定今晚这座房子会倒塌。”

她们沉默。

“要是我们能有西尔维的音信就好了。”

“或至少有她的消息。”

“这多年来没有人见过她。”

“不在指骨镇。”

“她可能变了。”

“肯定变了。”

“变好了。”

“有可能。人都这样。”

“有可能。”

“嗯。”

“也许来自她家人的某些关心……”

“家庭能起到帮助。”

“责任感可能会有帮助。”

调羹在杯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有人终于说出,“……家的观念。”

“那会让她安定下来。”

“嗯,会的。”

“会的。”

于是,一封来自西尔维本人的短笺想必似是天意。那写在一张软烂的便条纸上,字迹硕大优雅,纸的一边和底部被整齐地撕去一截,大概是为了矫正纸张和内容之间的比例,因为信上她只说:

亲爱的母亲,我的联系地址仍是蒙大拿州比林斯镇孤落山丘旅馆收转。请速来信。望你一切安好。西。

此前,莉莉和诺娜撰写过一则启事,大意是请凡知晓哪里可以联络到西尔维娅·费舍的人把消息寄至……和我外祖母的地址。除此以外,不管怎么写都等同于宣布我外祖母的死讯,而我的姑婆不能容许让西尔维从报纸的个人分类广告栏里获悉这样一件事。她们不喜欢报纸,懊恼于任何触及她们自身或家人的事竟要出现在报上。无疑,实际的讣闻已揉成纸团,当做存放圣诞饰品时用的防碎衬垫,或卷拢用于厨房引火,单是这,就足教她们心烦意乱,不过那篇讣闻写得相当感人,备受推崇。外祖母的过世令人回想起那场导致她守寡的不幸。那次火车出轨,虽因本身太离奇而无意义或影响可言,但无论如何是小镇历史上最引人注目的大事,故而深受重视。和这件事有任何关联的人,多少获得几分尊敬。因此,由于我外祖母的死,《时讯报》做了一个加黑框的专页,刊登的照片有摄于通车当天的那列火车,工人把绉纸和花环挂到桥上的场景,以及一名男子,夹在一排绅士中间,经确认他是我的外祖父。照片里的男人一律穿着高领衫,头发从额头一侧平整地梳向另一侧。我的外祖父嘴唇微启,眼睛微微斜睨相机,表情似一副惊讶状。没有我外祖母的照片,也没有提及葬礼的时间。诺娜和莉莉推测,即便有阵怪风把这页加了黑边框的报纸吹到西尔维眼皮底下,她可能也无从得知是自己母亲的死开启了小镇单薄的卷宗档案,不过这页报纸也许本身透出不祥之意,像个坟墓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