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直面痛苦(第5/8页)

为何不行?为何智慧总是与痛苦结伴而行?艾尔斯蒂尔未加申论,但有一点他说得够清楚了:一个人经历的痛苦越深,则他从此经历中获得的思想越丰富深刻。人心似乎是个迟钝的器官,若非受到真实的痛苦的刺激,它对难解的真实就拒不接受。普鲁斯特告诉我们:“快乐对身体是件好事,但惟有悲伤才使我们心灵的力量得以发展。”悲伤带给我们的是灵魂的操练,快乐之时,我们对此能躲则躲。的确,此话意味着,倘若我们将心灵力量的养成置于优先的地位,不幸就比心满意足更有益,情场失意就比读柏拉图或斯宾诺莎更有好处。

我们钟情的女人往往让我们受尽折磨,可是她们会在我们身上激发出强烈而深刻的情感,任何天才也不能如此令我们神魂颠倒。

有道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实情也许恰恰是如此。若你的汽车一切正常,你怎会去琢磨它里面的部件有何复杂的功能?所爱者信誓旦旦,我们怎会去深究人类背叛的动机?社交场上风光无限,我们怎会想起了解社交场上的种种势利?惟有陷入哀伤之时,我们才会有普鲁斯特式的冲动,彼时我们或正以被蒙面,暗自抽泣,如秋风中的枯枝,瑟瑟呜咽。

由此可知普鲁斯特对医生何以不信任。按照普鲁斯特的一套理论,医生总是处在尴尬的位置,人们相信他们对身体的种种情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实则他们的知识多半并非得自自己的病痛。医生所以为医生,不过是读了几年医学院罢了。

医生最令普鲁斯特反感者,就是他们的自以为是。普鲁斯特深谙病痛之苦,而医生的自以为是的全部根据,则仅是当时甚不可靠的医学知识。普鲁斯特还是小儿之时,曾被送到一位赫赫有名、叫作马坦的医生处就医。这位名医声称找到了一种根治哮喘的法子。他的法子是将普鲁斯特鼻中一隆起的赘肉烧灼除去。手术做了两小时,普鲁斯特大吃苦头。事毕,马坦医生很笃定地对他说道:“你现在可以放心到乡下去了,花粉过敏、发热之类再不会有了。”实情当然并非如此:手术后第一眼看到怒放的紫丁香,普鲁斯特便即哮喘发作,而且来势凶猛,久久不退,以致他手足发紫,差点性命不保。

普鲁斯特笔下的医生也让人不能放心。叙述者的外祖母患病,忧心忡忡的家人连忙请来医界响当当的人物布尔班医生。外祖母病得不轻,痛苦异常,布尔班医生却是不以为意,粗粗一看即开出完美药方:

“太太,你这病好治,什么时候会好?——这全看您,也许今天就没事——什么时候您发现其实根本没病,像往常一样过日子,您这病就好了。您说您不吃不喝,也不出门?”

“可是,医生,我在发热呀!”

“现在可是一点不烧。那不过是个堂皇的借口罢了。您可知道,三十九度高烧的结核病人我们还让他进食,还叫他到户外去呼吸新鲜空气哩。”

外祖母拗不过名医这番大道理,硬撑着下了床,让外孙陪着,步履蹒跚走到香榭丽舍大道,名曰呼吸新鲜空气。不说也能猜得到,如此“散步”要了她的命。

服膺普鲁斯特的人还该不该去看医生?马塞尔毕竟有个医生父亲,还有个医生弟弟,到临了对医生这个行当不免闪烁其词,甚至宽厚得令人生疑:

“相信医生自是愚不可及,然而如果不信医生,那就比愚蠢还愚蠢。”

普鲁斯特这套逻辑给出了如何找到好医生的妙招:本人也屡为疾病所苦的医生方是好医生。

以普鲁斯特遭受的不幸之深之巨,我们对他的见解似不应有半点怀疑。的确,我们应将他经历的磨难视为他的洞察力的最好的前提条件。普鲁斯特的情人在安提比斯海滨飞机失事,司汤达一再陷入无望的单恋,尼采形同社会弃儿,甚或遭三尺童子奚落……凡此种种,正可确证他们的智识不容置疑,毫无假借。给生存的意义留下深刻证言的,并非事事如意,容光焕发之人。就通常的情形而论,这一类的知识似乎专门留待遭逢巨大不幸的人去发现,而这是他们能从人生得到的仅有的恩宠。

但是且慢一厢情愿,将受苦受难想得过于浪漫,我们应该知道,受苦受难本身并非必然就会引出真知灼见。不幸的是,失恋之事许多人都曾经历,写出《追忆逝水年华》的则仅普鲁斯特一人;尝过单恋滋味的人不在少数,却无几人写得出《论爱情》;被社会遗弃的人并不鲜见,《悲剧的诞生》却难得一见。许多人患上梅毒,痛苦不堪,却没几个人写得出《恶之花》,他们只会用枪把自己结果了事。关于痛苦造就人,最可取的说法也许是,痛苦通向了种种可能性,激发起我们的智慧和想象力去探究人生的奥秘。这样的可能性就在我们身边,可惜大多数人不是视而不见,便是拒而不纳。

我们是否还有其他选择?纵使没有写出煌煌巨著的雄心壮志,我们是否也能学会从痛苦中有所收获?哲学家总是关注如何追求幸福,然而于痛苦中学会自处,学会如何超越不幸,似乎才是更值得称道的智慧。不幸不期而至,频频降临,果能学会面对不幸,对我们寻求幸福,一定大有裨益。普鲁斯特终日与病痛相伴,于此自然别有会心:

“完整的生活艺术,在于对让我们陷入痛苦的个体善加利用。”

这样的生活艺术有何具体含义?如果你服膺普鲁斯特,那它首先就意味着更好地理解生活。痛苦让人疑惑丛生,不得其解,我们不解恋人何以弃我们而去,不解宴客名单上自己何以被排除在外,为什么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为什么花粉飞扬的春天就不能到户外逍遥漫步。辨明种种不适由何而来,并不能奇迹般消除我们的痛苦,但由此我们却可向康复迈出重要的第一步。进而我们还可知道自己并非惟一遭受诅咒之人,意识到痛苦的边界在何处,了然痛苦的后面藏着什么样的逻辑:

“当痛苦转化为思想的那一刻,痛苦加于我们的影响即随之减轻。”

可惜更常见的却是相反的情形:痛苦并未升华出思索,令我们对现实有更多了悟,反倒将我们推向另一面。我们对现实仍是一无所知,反为更多无谓的幻想左右,较之未尝痛苦之时更加丧失活跃的思想。普鲁斯特的小说中尽是这类可称之为“糟糕的受苦者”的角色,这些苦命人或是遭情人被叛,或是社交场上失意,他们因自感不够聪明而痛苦,因社会地位不如人而伤心,可是没一个于自己的痛苦中学得半点有益的东西,他们的回应之道是怀疑一切,处处设防,变得傲慢虚矫、冷漠无情、暴戾乖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