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直面痛苦(第3/8页)

——老鼠

普鲁斯特有老鼠恐惧症,1918年巴黎遭德国人轰炸时,他对人说,他害怕老鼠更甚于炸弹。

——畏寒

他总是喊冷。即使在夏日,若不得已要出门,他也要穿上四件针织衫,外面还得穿外套。赴晚宴时,他则从不脱下毛皮上装。即便如此,与他寒暄握手者还是吃惊地发现,他的手冰凉冰凉。因担心屋内生火烟气过大对他不好,他房间里不生炉子,取暖大体靠暖瓶和套头毛衣。是故他伤风、感冒不断,尤甚者,清鼻涕流个不停。有次写信给雷纳尔多·哈恩,他在最后提了一笔,自开始写信到现在,他已擦了三十八次鼻涕。这封信一共三页纸。

——对高度的敏感

有次从家在凡尔赛的叔叔那里回到住处,普鲁斯特突感不适,竟不能拾级而上回自己的公寓。后来在给叔叔的一封信中,称不适可能是由海拔高度变化而起,凡尔赛的海拔高度高于巴黎八十三米。

——咳嗽

普鲁斯特咳嗽起来声震屋瓦。他向人描述过1917年有次咳嗽大作时的情形:“听见雷鸣不断,犬吠不止,邻居会想我若非买了一架管风琴,定是买了条狗回家,说不定某些正人君子(此纯属想象)还会想是不是我和某位夫人有首尾,已为人父,生的恰是个患百日咳的孩子。”

——旅行

普鲁斯特对日常生活及习惯的任何稍小改变均敏感至极,旅行总是令他想家,不仅此也,他还担心旅行会要了他的命。他曾解释说,初到一地,开始的几天他就像某些动物(不知他联想到的是哪些动物),天一黑就感到不安。他曾忽发奇想,筹划过一种游艇上的生活,如此躺在床上即可游遍世界。他对婚姻美满的斯特劳斯夫人建议道:“我们租一条游艇,远离尘嚣,沿海岸漂行,躺在舟中我们的床上(一张或是两张)即可看到世上最美的城市从眼前一一过去。不必下床,尽赏美景,如何?”这建议未被采纳。

——恋床

普鲁斯特对床无限钟情,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度过,床成了他的书案、办公室。难道床可助他抵御外面那个残酷世界?他曾有言:“当你伤怀之时,躺到温暖的床上去,在暖和的被中,一切的努力、挣扎都已放弃,此时即或蒙头大放悲声,瑟瑟发抖呼号如秋风中的寒枝,也自有一份惬意。”

——邻人噪音

普鲁斯特容不得噪音,稍有一点噪音他就心烦意乱。巴黎街区公寓里过的那些日子,对他简直就像是地狱,最难忍受者,是楼上的人练琴之时:“有件东西,自己无生命,逼人发疯的本事却比任何人都来得大——我说的是钢琴。”

1907年春隔壁邻居二度装修,普鲁斯特几乎给逼疯。他向斯特劳斯夫人描述道:早上七点钟工人即大队人马开起来,“使锤的使锤,使锯的使锯,就在我床边那面墙后狂敲猛打不停,好似如此方显其精神百倍。其后太平了半小时,狂敲猛打声又起,我根本就别想睡觉……我简直要疯了,医生劝我赶快躲开,因为我的情况很不妙,再这么下去非崩溃不可。”还有,“(夫人,恕我唠叨,)这家的厕所紧靠我的卧室,他们马上又要在里面装脸盆和抽水马桶了。”最后是“有位先生搬进了这幢房子的四楼,他房间里什么响动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就像响动就在我的卧室”。他大泄私忿,将那位大肆装修的邻居太太称为母牛,工人前后三次更改马桶尺寸,他就暗讽道,那都是为安顿她庞大的臀部。他且总结道,动静既如此之大,定是埃及法老的陵墓在整修,斯特劳斯夫人对埃及心醉神迷,普鲁斯特因此就近取譬:“十来个工人如此卖力,狂敲猛打,数月不停,春天商场与圣奥古斯丁广场间当已立起一座丰碑,足与埃及金字塔颉颃,令人叹为观止。”当然,金字塔纯属子虚乌有。

——其他毛病

普鲁斯特曾对吕西安·都德说:“有人认为总是生病的人就不会得别人生的各种病,实则不然。”他自己就是一例,这些疾病中,与他相关的就有感冒、发烧、弱视、进食困难、牙疼、肘痛、晕眩症。

——夸大其辞

普鲁斯特屡屡因别人认定他夸大自己的病情而苦恼。一次大战爆发,军方医院招他去做身体检查。自1903年起,他即已缠绵病榻,差不多可说是身不离床,他害怕病情的严重程度被忽视,军方命他去前线扛枪打仗。他的股票经纪人里奥纳·奥塞赫倒是颇感兴奋,对普鲁斯特说要等着见到他胸前佩上十个勋章。未料他的雇主冷冷对他道:“我身体如何你心知肚明,说不定四十八小时之内就会死去。”还好,军方未招他入伍。

大战结束几年后,有个批评家指责普鲁斯特是个纨子弟,自我迷恋,整日躺在床上做白日梦,满脑子尽是豪华的吊灯,富丽堂皇的天花板,晚上六点才会离开房间,目的地无非奢华的晚宴,去和从不买他书的新贵套近乎。普鲁斯特被大大激怒,反驳道,他是个废人,根本下不了床,不管是晚上六点还是早上六点,他的病重到在自己房间走走都觉吃力(他还加上一句,甚至自己开窗都做不到),独自一人去赴宴从何说起?然而几个月后,他倒是拖着病躯去看歌剧了。

——死亡

每对别人说起自己的身体状况,普鲁斯特总不忘声明,他没几天好活了。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六年中,他隔不多久就要向人强调此乃实情,且语气不容置疑。他说他的常态,是“在咖啡因、阿司匹林、哮喘之间苟延残喘,算起来七天中倒有六天是在生死间挣扎”。

他是不是个不可救药的臆想狂?他的股票经纪人奥塞赫认为他就是,而且最终决定对他直言相告,此前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恕我直言,”他斗胆对雇主说道,“你眼看就要五十岁了,可你还跟我刚认识你时一个德性,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啊,我知道你会搬出一套说词,声辩你根本不是被宠坏了,说一直没人理解你,说你总是被冷落。但这与其说是别人的过错,不如说是你自己的过错。”奥塞赫还说,即使病情真的很严重,到这地步多半也是他自己惹的祸,整日身不离床,窗帘紧闭,拒绝健康的两大要素:阳光和新鲜空气,不如此才是怪事。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欧洲满目疮痍,奥塞赫规劝他想想这些,不要一天到晚满脑子是自己的病情:“你得承认,就算你已病入膏肓,比起欧洲现在的一团糟,你的情况还是要好多了。”

奥塞赫所言不可谓不雄辩,不过普鲁斯特还是成功证明了他并非危言耸听,第二年他真就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