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直面痛苦(第4/8页)

普鲁斯特是不是夸大其辞?不同的人对同样的病会有不同的反应,患上病毒感冒,有人可能要卧床一星期,另一个人或许只是在午餐后稍感困倦。遇有人因手指划伤而痛得全身蜷曲,我们固然可讪笑此人小题大做,真会做戏,但也不妨设身处地,设想此人皮肤太过细嫩,小小划伤之痛,在此人或不啻常人之承受刀劈斧砍。是故我们不可仅据我们经受相似病痛会做何反应,即对他人的痛苦遽下判断。

普鲁斯特的皮肤倒真是细嫩得可以,以致莱昂·都德说他好似生来就没有皮肤。平常人吃得过饱会睡不着觉:食物堆在肚里,身体忙着消化,坐着反比躺着要舒服些。但是以普鲁斯特之柔弱,一丁点食物或饮料中的颗粒就能搅得他一夜难眠。他曾告诉医生,上床前他只能喝四分之一杯维希矿泉水,如果喝下一满杯就会腹痛难忍,整夜别想睡。童话里真正的公主会因垫被下有一粒豌豆而夜夜难安,我们这位因秉有异能而遭诅咒的作家则能觉察到他肚里一CC水的波荡。

普鲁斯特的身体和他弟弟罗贝尔·普鲁斯特真是不能比。罗贝尔小他两岁,步父亲后尘也当外科医生(著有颇受推崇的专著《女性生殖器的外科手术》),生得体壮如牛。马塞尔是有点风吹草动就能要他的命,罗贝尔则是结实无比,经打经摔。十九岁那年,他在巴黎北边几英里的塞纳河边一名为赫于勒的村庄骑双人自行车,行至一人来车往的路口,他跌了下来,恰在一辆五吨煤车轮下,煤车从他身上辗过。他很快被送往医院。母亲心急火燎从巴黎赶来,没料到儿子很快康复如初,没留下一星半点医生担心的后遗症。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罗贝尔已成年,当了外科医生,这壮汉被派驻靠近威赫顿的埃当野战医院,他住在帐篷里,在身心俱疲且几无卫生条件可言的情况下工作。有天一发炮弹落在医院,弹片飞溅到手术台上,此时罗贝尔正在给一德国伤兵动手术。罗贝尔自己挂了彩,却还只手将病人移到附近一宿舍内,就着推床把手术做完。没过几年,他又遇一次严重车祸,其时他的司机睡着了,汽车与一救护车迎头相撞。罗贝尔一头撞在木头挡板上,头骨骨裂。然而还没等家人得到消息,为他操心,他已开始恢复,且又跃跃欲试,准备重过活跃异常的生活了。

若让你选择,你是想做弟弟罗贝尔,还是哥哥马塞尔?罗贝尔可傲视哥哥处可以简单归纳如下:精力过人,喜打网球,爱划船运动,医术高超(罗贝尔的前列腺切除手术享有盛名,法国医疗界因此将此项手术称作普氏手术),收入颇丰,还有个美貌的女儿苏西(伯伯马塞尔对苏西可真是宠爱有加,孩提时代她有次随口说要只火烈鸟,好个伯伯,差点当真就给买了来)。马塞尔又如何呢?弱不禁风,网球、划船免谈,没有收入,膝下无人,很长时间藉藉无名,即至晚年享有盛名,却又病入膏肓,无法消受(马塞尔最喜以疾病为喻,总把自己比为高烧病人,即有美食当前,也难以下咽)。

只有一点,罗贝尔看来难望哥哥项背,即是体察事物的能力。不要说花粉飘飞的季节开着窗,就是五吨煤压在身上,罗贝尔也没什么反应。你让他从珠穆朗玛峰转到死海边的耶利哥,他恐怕根本就不会留意到海拔高度相差如此之大,你把五罐头豆子弄得他一床都是,他照样还是能呼呼大睡。

感官如此迟钝,也许并非坏事,当你在一次大战纷飞的炮火中给人开刀时,就更是如此,不过应该一提的是,细腻敏锐的感受能力(往往就意味着感受痛苦)某种程度上可说与知识的获得有绝大关系。从脚踝扭伤,我们可知身体的重力如何作用;打嗝不止,会让我们察知呼吸系统的某些秘密;遭情人抛弃,则会教给我们关于情感依赖原理的生动一课。

事实上,依普鲁斯特之见,惟有当我们遇到烦难,惟有感受到痛苦,惟有当事难如愿之时,我们才真正学到了点什么:

病痛让我们有机会凝神结想,学到不少东西,它使我们得以细细体察所经之事,若非患病我们对之也许根本不会留心。一到天黑倒头便睡,整夜酣眠如死猪的人,定然不知梦为何物,不惟不会有何了不得的发现,即对睡眠本身也无体察。他对他正在酣睡并不了然。轻微的失眠倒让我们领悟到睡眠之妙,如同于黑暗中投下一道光束。深究记忆现象,其意义并不仅在于求得准确无误的记忆。

当然,并非惟有在痛苦中,我们才会运用心智,普鲁斯特之意乃在于,身当痛苦,我们才会去寻根究底。我们痛苦,所以我们思考,盖因思考能帮助我们恰如其分地了解痛苦。思考令我们知晓痛苦自何而来,探测痛苦之程度,且终能让我们平静地面对痛苦。

由此引申出一个观点:那些并非从痛苦中升华而来的思想,均缺少某种内在的重大动机。在普鲁斯特看来,精神活动似乎可分为两类:一种可称之为无痛苦的思考,此种思考并非由特定的惶惑不安引发,起于纯知性的求知要求,所想了解者无非睡眠是怎么回事,人为何会遗忘之类;另一种则是痛苦的思考,乃是从痛苦不安中脱颖而出,比如因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而生,或由追忆一个名字终不可得而起——普鲁斯特看重的,当然是后一种思考。

有例为证。他告诉我们,获得智慧有两种途径,一种是老师传授,毫无痛苦,一种则是得自生活本身,充满痛苦,他认为得自痛苦的智慧方是真知。假笔下虚构画家艾尔斯蒂尔之口,他将这观点表而出之。这位画家对叙述者论辩道,他宁可犯些错:

再聪明的人年轻时都说过错话,做过错事,或竟过着荒唐的生活,凡此种种,晚年想起真是令人汗颜,恨不能将其从记忆中尽皆抹去而后快。可是我们真不该悔不当初,将过去全盘否定,因为谁也不能肯定现在的自己已经大彻大悟(当然是就我们能够企及的智慧而言),除非我们已犯过种种错误,经历种种缺憾,由此抵达了智慧的彼岸。我认识一些年轻人……从他们走进学校的那一天,老师就向他们灌输高尚的情操、道德的完善之类。将来回首往事,他们也许会觉得了无遗憾,要是愿意,他们甚至可以将过去的所言所行一一公之于众而毫无愧疚。但说实在的,他们是可怜虫,无谓的教条的牺牲品,他们学来的东西毫无意义,只有负面的作用。智慧是教不出来的,只有我们通过自身的经历去发现,没有人可以分担,任何人也不能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