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麦斯·吉富·雷诺司的工作是研究大部分人从来不会注意的东西:沾在受害者外套里的一丝地毯纤维、留在犯罪现场的一粒沙子是否来自国内的某个特定地区、制作放射性炸弹的现场的研磨咖啡粉末。身为国内仅有的两百个显微镜鉴识专家之一,麦斯相当忙碌。要不是迈克·巴索雷米在大学时代就认识了这个当时还是个瘦巴巴的小怪胎的话,他可能永远也没法请麦斯分析翠克西的头发样品。当年他们曾是室友,巴索雷米给麦斯做保镖,麦斯为他辅导化学和物理。

巴索雷米开车去波士顿的那天晚上,副驾驶座上放着一束翠克西·史东的头发。“生死染头”理发店还没把翠克西捐的头发送去“发之爱”慈善机构,那束头发躺在理发店后面房间的一个抽屉里枯萎,旁边放着过氧化氢和石蜡。现在迈克坐台面上,等着麦斯告诉他结果。

实验室里堆着许多盒灰尘、头发、纤维,等着做比对。麦斯的偏振光显微镜上方挂着麦斯心目中的英雄,法国犯罪学家埃德蒙·罗卡的海报。巴索雷米记得,麦斯在上缅因大学时就在看关于罗卡的书。“他烧掉自己的指纹,”麦斯有一次以崇拜的口吻告诉迈克,“只是为了看看它会不会长出原来的纹路!”

他们毕业将近三十年了,可麦斯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头发更秃了,他一样很瘦,由于长期弯身看显微镜,显得有些驼背。“呵。”他出声。

“什么情况?”

麦斯从他的工作桌离开:“你对头发了解多少?”

巴索雷米对着老朋友微微发亮的头顶笑了:“比你多。”

麦斯不理会迈克的调侃:“头发有三层,这对鉴识工作很重要。表皮层、皮质层、髓质层。如果你把一根头发比作铅笔,髓质层是石墨,皮质层是木头,表皮层是外面的漆。髓质层有时候是断断续续的,即使同一个人的头发也会有所不同。皮质层的细胞里有色素,这对我试着比对你的两个样品有重大的意义。目前为止,你听得懂吗?”

巴索雷米点头。

“拿到一根毛发,我可以告诉你,它是不是人类的毛发,它是来自高加索人、黑人或蒙古人种,它来自身体的哪个部位,以及这根毛发是否被强力拉扯、燃烧或挤压过。一根毛发可以排除一个嫌犯,但我不能用它去指出某一个特定的人。”

他说着身体又弯回显微镜前:“我看到的两件样品都是中等直径发干,直径有轻微的差异,髓质层连续,相对狭窄,组织柔软。它们都是人类的头发。它们颜色的色相、明度和彩度都几乎完全相同。一个样品是用剪刀剪下的,另一个则保有发根,柔软扭曲,说明它是被猛拉下来的。它们的色素有些不同,但不足以让我下任何结论。不过,你在被害人的尸体上发现的头发的皮质层,比另一个样品的厚得多。”

“另一个样品是三个星期前嫌疑犯剪下的头发,”巴索雷米说,“有没有可能在那几个星期,皮质层变得比较……你怎么说的?”

“厚。”麦斯回答,“是的,有可能,尤其如果嫌犯曾用过化学染发剂,或过度暴露在阳光下或强风中。理论上,这两根头发可能来自同一个人,虽然看起来不大一样。但也有可能,来自不同的两个人。”他看向巴索雷米,“如果你要求我面对陪审团,我只能告诉他们,我无法确定这两根头发来自同一个人。”

巴索雷米感觉胸口像挨了一拳。他如此确定自己的判断没错而追到这里,翠克西·史东失踪一定是因为涉及谋杀杰森·安德希尔而潜逃。

“嘿,”麦斯看着他失望的脸,“我不会向大家承认,但显微镜鉴识并不是最精确的科学。就算我觉得样品吻合,我还是会告诉警官去做DNA分析,来佐证显微镜观察的结果。”

迈克叹气:“我只有一个样品有发根,不能做DNA分析。”

“不能做核DNA。”麦斯纠正他。他从他的桌肚里拿出一张名片,在名片后面写了几个字,递给巴索雷米,“思奇帕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在维吉尼亚州的一家私人实验室工作。你可以说是我叫你去的。”

巴索雷米接下名片。思奇帕·乔汉生,他读道,基因实验室。线粒体DNA。

暴风雪袭来的时候,翠克西的脚趾早就已经没知觉了。严寒、坐在雪地摩托车上的疲惫,加上紧张过度,让她昏睡不已。冰雪直击脸颊,翠克西眨了眨眼睛醒来。他们还在冰河上,景色和一个小时前没什么两样,除了北极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远处地平线上的灰云。

风在怒吼,能见度更差了。翠克西开始想象,她掉进爸爸的连环漫画书里充满科比式画法的场景。多年前漫画大师杰克·科比发明了用白色泡泡的爆炸表示能量场的画法。在爸爸的漫画里,黑暗中的奇形异状变成坏蛋,扭曲的树变成巫师带爪子的手臂,冰柱是恶魔露出来的毒牙。

威立减缓雪地摩托车的速度,最后停下了。他在呼呼的狂风中对翠克西喊:“我们必须等风暴过去才能走。天气明天就会转好。”

翠克西想回答,可她咬紧牙关太久了,一时之间无法开口讲话。

威立走到雪地摩托车后面,翻找东西又折了回来。他递给她一张蓝色的防水布。“把这个塞到踏板下面,”他说,“我们可以用它挡风。”

他离开她,消失在了漫天飞舞的大雪中。翠克西很想哭。她冷得都不知道是不是更冷了。她不知道他说的踏板是指什么,她好想回家。她把防水布抵着自己的外套,没有动,希望威立能够回来。

她看着他在雪地摩托车前灯的光圈里进进出出。他似乎在折河岸旁一棵枯树的树枝。他看到她还坐在雪地摩托车上,便走向她。她以为他会对她吼,说为什么不动,可是他紧闭着嘴唇,扶她下车。“下来。”他说,他让她背靠着雪地摩托车坐着,然后拿防水布盖住雪地摩托车,再盖到她身上,遮挡寒风。

一切都不怎么好。挡风篷有三个大缝,冰和雪准确地钻了进来。威立蹲到翠克西脚旁,剥下他刚折的树枝的树皮,把它们收拢到白杨木和赤杨木之间。他从雪地摩托车里取出一点汽油,倒到那堆树枝上,再从他的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火。她的皮肤终于能感觉到火了,她才敢去想,夜宿在此可能会有多冷。

翠克西记得学过,人体大约有60%是水。那零下几度会把人冻死?

“来,”威立说,“我们去弄点草来。”

翠克西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抽草[15]。她试着摇头,可她连头颈的肌肉都不听使唤。她没有起身,他转头就走,仿佛她都不值得他多说一句。“等一下。”她说。他虽然不看她,可他停了下来。她想解释自己的脚感觉像木头,手指刺痛得必须一直咬着下唇,要制止肩膀颤抖就会很痛。她想告诉他,她好怕。她之前想象逃亡生涯时,没有设想到这种情况。“我不能动。”翠克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