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第3/12页)

但无论在哪个绚丽的场景里,我总能找到莉普西的身影,忽而是母亲,忽而是打字员、音乐家、板球玩家,而她也一直是皮姆私人的精神导师。她匆忙跑过外野去接一个高飞球,每个人都对她大喊“Achtung!”(注意点儿)大家喧闹不休地要她留意花坛。也就是在天堂里,瑞克在皮姆稚嫩的脸上踢出一个崭新完整的足球印迹,就像整辆宾利的内装撞过来一样,相同的皮革,相同的丧魂高速。他恢复知觉时,朵莉丝俯身抱着他,把手帕塞进他牙齿间,不住地啜泣:“噢,不要,拜托,亲爱的上帝,不要。”因为他满脸是血。足球只打伤他的额头,但朵莉丝声称他的整个眼球被打得深陷进去,再也没有恢复回来。

可怜的心脏,她怕得不敢擦去血迹,所以莉普西必须替她动手,因为莉普西能碰我,就像她碰触受伤的动物和小鸟一样。我没再见过像她那样碰触过那么多东西的女人。而且此刻我相信,这就是我对她的意义:一个可以碰触、可以怜爱、可以保护的小东西,在她所拥有的一切都离她远去之后。在瑞克禁锢她的镀金牢笼里,我是她的一点点希望,一点点爱。

在天堂里,只要瑞克在家,就没有黑夜,没有人上床睡觉,除了朵莉丝。她是朝廷册封的“睡美人”。皮姆随时可以加入狂欢,所有的人都在,瑞克和希德和莫瑞·华盛顿和伯斯·洛夫特和马斯波先生和莉普西和骑师们,躺在地板上的钱堆里,看着轮盘里的球在锡墙问跳跃,而穿着华服的TP就俯视着他们。因此那幢房子里也一定有张他的照片。我看见我们全都跟着留声机起舞,说着一只名叫小奥黛莉的黑猩猩的故事,他们一再放声大笑的笑话都超出皮姆的理解范围。但他笑得比谁都大声,因为他正学着逗大家开心,用滑稽可笑的声音、动作和奇闻轶事让自己更具魅力。在天堂里,每个人都爱每个人,因为皮姆有一次发现莉普西坐在瑞克膝上,另一次他和她贴着脸颊跳舞,一根雪茄叼在他嘴里,一面闭着眼睛哼唱《在拱门下》。可惜的是,朵莉丝又太过疲倦,无法披上瑞克买给她的那件绉边晨袍——粉红的给朵莉丝,白的给莉普西——下来玩闹一番。但瑞克站在楼梯口对她叫得越大声,朵莉丝就睡得越沉,这是皮姆遵照瑞克指示去叫她下来时发现的。他敲门,但没人回答。他蹑手蹑脚地走近那张巨大的床,轻拂过她乍看之下像是蜘蛛网的脸颊。他低声耳语,接着大声叫喊,都没有用。朵莉丝在睡梦中哭泣,他回到楼下报告说。

但第二天早上,一切都再度美好无缺,因为他们三个一起躺在床上,瑞克睡中间,而朵莉丝下楼烤吐司时,皮姆获准钻到莉普西身边,莉普西郑重其事地抱住他,对他皱起眉头,苦恼而充满道德意味的蹙眉。此刻我想,她是要告诉我,她对自己的软弱和痴迷觉得羞耻,希望能借着对我的关心来涤净一切。

在天堂,瑞克常怒吼大叫,但从没吼过皮姆,这是事实。他没对我大声过;他不必大声就可以显得强硬,而他的爱更为强硬。他会对朵莉丝大呼小叫,他会对她花言巧语,恶言警告,但那些事皮姆完全无法了解。不只一次,他把她拖到电话旁,要她给人打电话——给梅克皮斯舅舅,给店家,给用不同方式威胁我们的其他人,只有朵莉丝能安抚他们,因为莉普西拒绝这样做,反正她的腔调也不对劲。我现在相信,这是皮姆第一次听到文沃斯这个名字,因为我记得莉普西握着我的手,鼓足勇气对文沃斯太太说,只要每个人都别逼得太紧,那笔钱就没有问题。因此,“文沃斯”这个名字一开始就让皮姆觉得很厌恶,也是恐惧与某些事物终结的同义词。

“谁是文沃斯?”皮姆问莉普西,她却绝无仅有地要他住口别问。

我还记得,朵莉丝知道所有在交换台工作的接线员名字,她们丈夫和未婚夫的职业,以及她们的孩子上哪所学校,因为每当她与皮姆独自在家,虚弱地裹着那件安哥拉羊毛罩袍时,她就会抓起白色的电话,和她们聊天,似乎想从脱离躯壳的声音世界里寻求慰藉。每当莉普西挺身与瑞克对抗时,瑞克也会对莉普西大声咆哮,而我此刻认为,随着我长大,她也常挺身与他对抗。有时他同时对朵莉丝与莉普西大声咆哮,惹得她俩同时落泪,直到在那张大床上言归于好,瑞克又能在床上享用吐司早餐,把奶油滴落在粉红色的床单上。但没有人伤害皮姆,或惹他哭。我想,即使在那段日子里,皮姆知道,瑞克是以自己与皮姆的关系来衡量他与女人们的关系,两相比较之下觉得女人贪得无厌。有时瑞克会带朵莉丝和莉普西去溜冰。瑞克穿着黑色燕尾服,打白领结,而朵莉丝和莉普西打扮得像哑剧里的男孩,各挽着他的手臂,避免彼此的眼神交会。

堕落(Fall,意指亚当夏娃偷尝禁果,遭上帝惩罚贬入尘世。)在黑暗中降临。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经常搬家,一定是因为本地房地产市场价格飞涨的缘故。这天我们的宫殿是山丘上的大庄园,这天是接近圣诞节的一个阴暗的冬天午后。皮姆与莉普西正用纸做着饰品,我总觉得,如果我还能找到那个地方,如果那个地方没归人公产或铲为通道,那些饰品一定还吊在那儿,就在我们挂上的地方,戴维之星与伯利恒之星——她仔细地教我分辨其中的不同——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闪闪发光。先是皮姆宽阔的育儿房灯熄了,接着电动炉火灭了,接着他那辆崭新的十轨宏比“零号”电动火车组不动了,接着莉普西惨叫一声失去踪影。

皮姆跑到楼下,拉开瑞克那个崭新的豪华鸡尾酒柜的胡桃木盖。镶着镜子的内柜不亮了,也不会奏出《有人与狄娜在厨房》的音乐。

突然之间,气压式万年钟的铜球成为屋里惟一保有能量的东西。皮姆跑进厨房。库琪不在,园丁罗利先生也不在。罗利先生的小孩会偷他玩具,但也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不像他这么好命。

他再次跑上楼梯,觉得非常冷,急急地搜索着长长的走廊,叫着“莉普西!莉普西!”但没人回答。他从平台拱窗的彩色玻璃望向花园,看见黑色的车子停在车道上。不是宾利,而是两辆警察的沃斯利。戴着遮檐帽的警察司机坐在车里。穿着棕色雨衣的人站在车旁和罗利先生谈话,库琪绞着手帕,扭紧手,活像瑞克一个星期前才率众朝臣一起去看的《狂人帮》哑剧里的贵妇。人遇围捕会往上跑,我现在明白,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皮姆的反应竟是跑上狭窄的楼梯到阁楼去。在那里,皮姆找到怒火冲天的瑞克,文件和档案散落在他四周的地板上,他用手抱起这些文件塞进一个老旧破损的绿色档案柜里,这是皮姆前所未见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