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鲍尔小姐的床就像童话故事里仆人的床,既狭小又疙疙瘩瘩的不舒服。布拉德福把玛丽撂倒在床上之后,她就一动不动地躺着,蜷缩在羽绒被里,拱起膝盖保护自己,双手抱住肩膀。他从她身边溜走,不再闻得到他的汗味与气息。但她可以从床脚感觉到他庞大的身躯,有时她会痛苦地想起他们稍早之前并没做爱,因为他那段日子的习惯就是如此:像此时一样坐着,打电话,查账单,或做其他维持他那男人世界生活秩序的事,放她在一旁打盹。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台录音机,另一台在乔琪手里,以防万一他那台不能用。

对一个刽子手来说,奈吉尔的个头虽小,但非常矫健。他穿了一套合腰的细条纹西装,袖子里有条丝手帕。

“叫玛丽写一份自愿声明,做了没,杰克?”

奈吉尔说,似乎他每周都做这事儿似的。

“自愿,但规格要正式。可能用得到,可能。这不是波一个人的决定。”

“哪个该死的家伙说是自愿来着?”布拉德福说,“她加入的时候签过正式的保密条款,离开的时候又签过一次。嫁给皮姆的时候又签了一次。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们的,玛丽。无论你是在公交车上听到的,还是看见他手上握着冒烟的枪。”

“你那个好乔琪可以当见证。”奈吉尔说。

玛丽开始说话,但说什么大半连她自己都不懂,因为她一只耳朵埋在枕头里,另一只耳朵则倾听着莱兹波斯岛清晨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他们那所棕色的平顶小屋就位于波洛马利城(Plomari,莱兹波斯岛的第二大城市)的半山腰上,清晨交杂着电动车、船舶、希腊布祖基琴音乐与货车在巷弄里穿梭的声音。还有羊在屠刀下的惨叫声,驴蹄在鹅卵石上滑过的脚步声,以及港边市场摊贩的叫卖声。如果她紧紧闭上眼睛,就可以眺过橙色的屋顶,穿过街道,越过烟囱、晒衣绳和种满天竺葵的屋顶花园,直到水边,跨上长长的防波堤,尽头红灯闪烁,活泼的野猫沐浴在阳光中,望着货船缓缓驶出晨雾。

玛丽的故事就这样在眼前展开,她也这样告诉杰克·布拉德福:就像梦魇的影片,她只敢断断续续地觑一眼,因为她自己是最没天良的恶婆娘。货船驶了过来,猫儿伸着懒腰,跳板已放下,英国的皮姆一家——马格纳斯、玛丽和儿子托马斯——列队上岸,寻找另一个可以远离一切的完美处所。因为已没有地方够遥远,没有地方够偏僻。皮姆一家人已成为爱琴海上飞翔的荷兰人(Flying Dutchman,传说中的鬼船船长,必须不断航行直至最后审判日),一靠岸就忙着再次打包,不断换船、换岛屿,像是被驱赶的灵魂,但只有马格纳斯知道这个诅咒,只有马格纳斯知道谁在追他们,又为何而追,而马格纳斯把这个秘密锁在他的微笑背后,和他所有的其他秘密一样。她看见他快活地在她前面昂首阔步,一手抓住草帽不被风吹走,一手晃着他的手提箱。她看见汤姆大步走在他后面,穿着灰色的法兰绒长裤和口袋绣有童子军徽章的学校运动服,虽然气温高达华氏八十几度,他还是坚持要这样穿。她看见自己因前夜的宿醉与汽油烟味而昏昏沉沉,已暗自计划要背叛他俩。在他们背后,她看见打着赤脚的本地挑夫,扛着皮姆一家过多的行李,毛巾、床单、汤姆的维他麦,和玛丽在维也纳为他们这次伟大休假所收拾的其他杂物,诚如马格纳斯所言,这是他们企盼已久、一生仅有一回的家庭假期,尽管玛丽记得马格纳斯是在出发前几天才提到这个计划,而老实说,她还宁可回英格兰,从园丁手中收回狗儿,从泰姑妈那儿接回那只长毛暹罗猫,在普拉煦消磨时光。

挑夫卸下重担。马格纳斯慷慨一如往昔,从玛丽打开的手提袋里掏给他们小费。汤姆笨拙地弯腰察看列队欢迎的莱兹波斯猫群,说它们的耳朵很像芹菜。汽笛响起,挑夫们跃回跳板上,货船再度消失在雾中。马格纳斯、汤姆,和叛徒玛丽凝望着货船,像每一个有关大海的悲伤故事一样,他们一生的行李散落在四周,红色的信号灯在他们头上洒下微弱的火光。

“在这里之后,我们可不可以回维也纳?”

汤姆问,“我想见贝吉·雷德勒。”

马格纳斯没回答他。马格纳斯热情高涨。他即便对自己的葬礼也会这样热情,玛丽就爱他这样,就像爱他别的许多方面一样,至今犹然。有时他的善良让我自惭形秽。

“就是这里,玛几。”他大叫,胳膊用力指向一座光秃秃不见树影的圆锥形山丘,上头有些棕色的房子,那就是他们最新的家。

“我们找到了。大海里的普拉煦!”他回头看她,露出在这个假期之前从未见过的笑容——在绝望中显得如此英勇,如此倦乏的快乐。

“我们在这里很安全,玛儿,我们没事了。”

他伸出胳膊抱住她,她任他抱住。他拉近她,拥抱。汤姆挤在他俩中间,一手抱一个。

“嗨,也分我一点吧。”他说。三人紧紧抱在一起,像世界上最亲密的盟友,一起走下防波堤,把行李丢在那儿,直到他们找到地方安放。他们不到一个小时就安顿好了,因为聪明的马格纳斯竟能用他在这趟旅程里随意编造的希腊身份畅行无阻,一开始就知道该找哪家旅店,该讨好哪些人,该找哪些人来帮忙。然而,夜晚还是会陶胳,而且夜复一夜,越来越糟,从她醒来的那一刻就挥之不去,她可以感觉到它们偷偷爬到她身上,潜伏一整个白天。为了庆祝抵达新家,马格纳斯买了一瓶苏联红牌伏特加,虽然他们这一阵子曾屡次决定不买烈酒,只喝当地的葡萄酒。酒瓶几乎空了,而汤姆,感谢上帝,终于在他的新房间睡着了。否则玛丽就得祈祷了,因为汤姆近来成了个收破烂的,她父亲一定会这么说,老是跟前跟后捡他们用剩的东西。

“嗨,别这样,玛儿,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马格纳斯想逗她开心,“你不喜欢我们的新堡垒吗?”

“你很好笑,而且我也露出微笑了。”

“看起来不太像微笑。”马格纳斯说,露出微笑给她看,“从我坐的位置看,更像是扮鬼脸,亲爱的。”

但玛丽脑袋里血液“轰”地往上冲,而且跟往常一样,她无法制止自己。她尚未犯下罪行,但罪状已罗织在她身上。

“这就是你在写的东西,对不对?”她高声说,“你怎么会把你的聪明机智都浪费在一个没用的女人身上?”

玛丽也被自己的不快吓了大一跳,她哭了起来,握紧拳头捶打蔺草椅的扶手。但马格纳斯毫不吃惊。马格纳斯放下酒杯,走近她,用指尖轻拍着她的胳臂,等待着被接纳。他深思熟虑地将她的酒杯放在手不能及的地方。顷刻之后,他们新床的弹簧咿呀吱嘎,好像铜管乐团调音似的,因为绝望的情欲狂热终于助马格纳斯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