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月(第2/8页)

基普在营地的时候听过这首歌,一群男人唱的,常常是在一些奇怪的时刻,比如一场临时的足球赛之前。而卡拉瓦乔在战争最后几年听到这首歌的时候,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没有一次是想听的。在他心里,这首歌一直都是很多年前汉娜唱的。此刻他高兴地听着,因为她又唱了,但是很快他就感觉她的歌声变了。不再是她十六岁时的激情,更像是回音,一如黑暗中包围着她的若隐若现的火光。她唱这歌的感觉就好像在唱一个受伤的人,就好像没有人能再次拢起歌里所有的希望。改变她歌声的是这五年的岁月,岁月领着她来到这个二十一岁生日的夜晚,这个世纪的第四十五年。一个疲惫的旅行者的歌声,独自一人,面对一切。一段新的证词。这首歌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肯定的东西,歌手不过是一个声音,对抗着群山般强大的外力。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声音是唯一没有被损坏的东西。一首蜗牛灯之歌。卡拉瓦乔意识到她唱的是扫雷兵的心,是那颗心的回音。

帐篷里的那些夜晚,有时候他们一句话都不说,有时候说起来没完没了。他们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谁的过去会掀开一角,不知道黑暗中的抚摸是否既无名又无声。触手可及的她的身体,近在耳边的她的话语——他们躺在充气枕头上,每天晚上他都坚持用这个枕头,给它充满气。他被西方人的这个发明迷住了。每天早晨他都尽职尽责地把气放掉,再把枕头一折三层,一路北上意大利他都是这样过来的。

在帐篷里,基普把头埋在她的脖根。她的指甲正挠着他的皮肤,他感觉整个人都融化了。或者他的嘴压住她的嘴,他的肚子贴着她的手腕。

她唱歌,哼小调儿。在帐篷的黑暗中,她把他想成半人半鸟——在他身体里有羽毛的感觉,他手腕上的铁镯子。每当他和她一起处在这样的黑暗里,他的动作会很慢,不像外面世界里的人,可如果是在大白天,他会滑过身边一切随便什么事物,就像颜色从颜色中滑过。

但是夜晚的他会拥抱迟钝。他的有条不紊,他的纪律原则,只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没有一把可以打开他的钥匙。她信手摸去,到处都是通向盲文的门。仿佛隔着皮肤就可以看到器官、心脏、肋骨,留在她手上的唾沫是有颜色的。他把她的悲伤绘成一幅地图。就像她知道他对他哥哥的爱,一条奇怪的爱的小径,一个危险的哥哥。“我们身上流的是流浪者的血。所以以他的个性,蹲监狱是最难的,只要能出去,他死都愿意。”

那些说话的晚上,他们穿越他的国家,那片流淌着五条大河的土地。萨特莱杰河,杰赫勒姆河,拉维河,杰纳布河,比亚斯河。他带着她走进伟大的谒师所66,脱掉她的鞋子,看着她洗她的脚,盖住她的头。他们进入的这所谒师所建于一六〇一年,毁于一七五七年,之后立即重建。一八三〇年使用金子和大理石。“如果我们黎明前就到,你首先会看到河面上的雾。然后雾散开,寺庙出现在晨光里。那时候你已经能听到圣人在唱赞美诗——拉马南达67,那纳克68,卡比尔69。唱诗是在神殿的中央进行。你听到歌声,闻到寺庙花园里的果香——石榴,橘子。寺庙是生活洪流中的一处避风港,向所有的人敞开。它是一艘船,行驶在一片无知的大洋里。”

他们穿过黑暗,穿过银质大门,来到圣坛前,《圣典》被放在锦缎搭成的天篷下。唱诗者在乐师的伴奏下唱着书里的经文。他们从早晨四点唱到晚上十一点。将《圣典》本初经随便翻到某一页,选择一段经文,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就不停地反复诵唱,直到湖面的雾散开,现出金色的寺庙。

基普带她沿着一个池塘,走到那棵圣树底下,寺庙的第一位住持巴巴·古哈吉埋在那里。那是一棵迷信大树,已经四百五十岁了。“我母亲在一个树枝上系了一根细绳,求大树给她一个儿子,然后等我哥哥出生后,她又回来,求树保佑她再生一个儿子。旁遮普到处都是圣树和神水。”

汉娜没说话。他知道她心底的那块阴影,她失去了孩子和信仰。他总想把她从悲伤的边缘哄回来。孩子,父亲,再也没有了。

“我也失去了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人。”他对她说过。但是她知道她身旁的这个男人属于那些有魔力的人,他从小就是一个外人,所以可以随时走进不同的队伍,失去的可以再补上。在不公平面前,有些人一蹶不振,有些人安然无恙。如果她问他,他会说他的命很好——虽然他的哥哥在牢里,他的战友们被炸飞,而他自己则每天在这场战争中朝不保夕。

这样的人尽管是好的,可他们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他可以一整天待在一个土坑里,拆一个随时会要他命的炸弹,也可以从一个扫雷兵战友的葬礼上回来,他的精神有些沉重,但是无论周围是怎样的困境,他总有解决的办法,总有光明。而她,却什么也看不到。对他来说,命运的地图千奇百怪,在阿姆利泽的寺庙,任何信仰,任何阶级的人,全都受到欢迎,全都围在一起吃饭。他们也会允许她留下钱或者一朵花,放在地上一块摊开的织毯上,然后加入那伟大而永恒的诵唱。

她倒是希望能那样。她的内心深处是一种天然的悲伤。他自己也会向她敞开他内心那十三道门槛,但是她知道一旦他陷入危险,他绝对不会转身面对她。他会在自己周围划一个圈,然后集中精力。这是他的本事。他说过,锡克人对科技非常在行。“我们有一种神秘的亲近……那叫什么?”“亲和。”“是的,亲和,同机器的亲和。”

他会连续几个小时忘记其他人的存在,晶体收音机里的音乐节拍打在他额头上,打进他的头发。她不相信她可以完全走进他的世界,成为他的爱人。他移动的速度可以让他不断为自己所失去的找到替补。那是他的天性。她不会因此去评判他。她又有什么权利去评判。每天早晨,基普走出帐篷,左肩膀上挂着他的背包,沿着小路离开圣吉罗拉莫别墅。每天早晨,她看着他,看着他迎向世界的鲜活的生命力,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几分钟后,他会抬头看看饱经炮火摧残的柏树,柏树中间的树枝都已经不见了。普林尼70肯定也曾走过这样一条小路,或者是司汤达,因为在世界的这一处,也有《帕尔马修道院》里描述的画面。

基普会抬起头,头顶是高高的大树,伤痕累累,连成一片拱顶,眼前是一条中世纪的小路,而他,一个年轻人,是一个扫雷兵,这是他生活的世纪所发明的最奇怪的职业,一个军事工程师,侦测并拆除地雷。每天早晨,他从帐篷里钻出来,在花园里洗澡,穿衣服,离开别墅,和房子周围的一切,甚至都不会走进房子——也许会挥挥手,如果看到她的话——仿佛语言、人性这些东西会让他困惑,会像血液流进那台他必须理解的机械装置。她会在四十码之外的房子边看着他,在小路尽头的一块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