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月(第4/8页)

十二个留在那不勒斯的士兵呈扇形进入城市。整个晚上他们冲破密封的隧道,爬进下水道,寻找有可能连到中央电闸的导火线。他们要在下午两点开车离开城市,一个小时后电闸将被开启。

十二个人的城市。每个人分布在不同的角落。一个在电闸中心,一个在水库,还在往水里扎——官方确定洪水会引发大规模破坏。怎样给一座城市埋雷。令人不安的主要是安静。一个属于人的世界,听到的却只有狗的吠叫和鸟的歌唱,从街道两边公寓的窗口飘出来。轮到他的时候,他也会走进某一间藏着一只鸟的房间。真空中的属于人的东西。他经过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那里藏着庞贝城和赫库兰尼姆的遗迹。他见过那只冰封在白灰中的古老的狗。

他走在卡尔博纳拉大街上,戴在左手臂的鲜红色扫雷灯已经打开,这是街上唯一的亮光。整晚的搜查让他筋疲力尽,这会儿好像也没什么可干的了。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对讲机,但只是供发现紧急情况时使用。最让他感觉疲惫的是周围可怕的安静,空落落的院子,干枯的喷泉。

凌晨一点,他一路找到已是一片废墟的圣乔瓦尼—卡尔博纳拉教堂,他知道里面有一个《玫瑰经》小礼拜堂。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他曾经穿过那个教堂,黑暗中电闪雷鸣,他看到有几个巨大人像的雕塑。一个天使和一个女人在一间卧室里。场景瞬间隐入黑暗,他坐在教堂的长椅上等着,启示却没有再次出现。

这会儿他又走到教堂的那个角落,泥像的颜色显示人物是白人。场景是卧室里一个女人在跟一个天使说话。女人头上披着一个蓝色兜巾,露出棕色的卷发,她左手的手指轻触自己的胸骨。他走进房间的时候,意识到所有的泥像都比真人更大。他自己的头还不到女人的肩膀,天使举起的手臂有十五英尺高。不过,对基普来说,他们仍然可以给他做伴。这是一个住着人的房间,他走在这些生灵之间,他们彼此进行的讨论代表着某些关于人类和天堂的寓言。

他把背包从肩膀上放下来,面对着床。他想躺上去,他之所以有些犹豫只是因为有天使在旁边。他已经走到这个超越凡人的身体背后,发现在他深色的翅膀下面装着几只积满灰尘的灯泡,他意识到不管他多么渴望,他都不能在这样一个东西身边睡个安稳觉。床底下有三双舞台鞋向外窥视,这是布景设计师的精心设计。此时大约是一点四十分。

他把自己的斗篷铺到地板上,把背包拍扁当作枕头,然后就在石头地上躺了下来。他小时候在拉合尔,大多数时候都是睡在卧室的地板上,铺一张席子。实际上他一直没有习惯睡西方人的床。一个床垫,一个充气枕头,他的帐篷里就这两样东西,而在英国跟萨福克勋爵一起住的时候,柔软的床垫一旦陷进去,他就感觉像要窒息,仿佛一个囚犯般躺着,无法入睡,最后总是又爬起来,睡到地板上。

他在床边仰面躺着。他注意到床下的鞋子也比真人的大。可以伸进一双亚马逊丛林印第安人的脚。他头的上方是女人试探的右手。天使在他脚边。很快,他们这群扫雷兵里会有一个打开城市的电闸,如果他被炸飞,那么还有这两个人像陪着他一起。要么死,要么不死。不管怎样,他无法再做什么。他一整个晚上都在搜寻炸药和定时装置的隐藏处。墙壁会在他周身轰然倒下,也可能他会穿过一个明亮的城市。至少他找到了这些父母般的人物。他可以在这幕哑剧的对话中休息一下了。

他把手枕在头下,天使脸上有一种新的坚定,是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他想解读其中的含义。天使手中拿着的那朵白花欺骗了他。这个天使也是一个战士。他这样想着,眼睛合了起来,疲倦压倒了一切。

他四仰八叉地躺着,脸上带着一抹微笑,仿佛因为终于可以睡觉而高兴,这是一种奢侈。左手的手掌向下,放在水泥地上。他的包头巾的颜色跟圣母玛利亚脖子上的花边领的颜色相呼应。

玛利亚的脚边躺着这个小小的印度扫雷兵,穿着军服,旁边是六只舞台鞋。这里似乎没有时间的存在。他们中的每一位都选择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来忘记时间。这样我们才可以被别人记住。当我们对周围充满信任,便会露出那种舒适的微笑。眼前这个场景,基普躺在两个泥人的脚边,暗示着一场关于他命运的辩论。举起的泥人手臂是要暂缓执行判决,是要给这个像孩子般沉睡的外国人一个美好前景的承诺。他们三人即将做出决定,达成一致意见。

淡淡的灰尘下面,天使的脸上露出一份强大的喜悦。它的背上装着六只灯泡,两只已经坏了。尽管如此,神奇的电流突然由下而上点亮了它的翅膀,于是血色、蓝色和犹如芥菜田的金色,在这个傍晚,就这样鲜活活地闪亮起来。

无论身在何处,身处现在还是未来,汉娜始终记得基普走出她生命的那一刻,他的身体离去时的线条。她的大脑重复着那一幕。他从他们之间冲出去的那条路。他在他们面前变得石头般沉默的时刻。她记得八月那天里的一切——天空的样子,面前桌子上的东西在雷声中渐渐变暗。

她看见他在田野里,他的手捂着自己的脑袋,然后她意识到那个姿势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他想把耳机紧紧按在头上。他在离她大约一百码的低处的一片田野里,她听到一声尖叫,从他的身体里发出的一声尖叫,这个从来没有高声说过一句话的身体。他跪倒在地,仿佛刚刚被松绑的样子。那样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站起身,朝斜对角的帐篷走去,钻进帐篷,拉上拉索。远处传来一阵闷雷,她看到自己的手臂变暗。

基普钻出帐篷,拿着那把步枪。他走进圣吉罗拉莫别墅,同她擦身而过,就像角子机里的钢球滚过。他穿过门廊,三步并做一步登上楼梯,呼吸有如节拍器,靴子咚咚踢在楼梯的竖面上。她听见他的脚步穿过大厅,她继续坐在厨房的桌子边,眼前是一本书,还有铅笔,在暴雨来临前的光线中,这些东西一一封冻,陷入阴影。

他走进卧室。站在英国病人的床脚。

你好,大兵。

枪托贴着他胸口,枪带挂在弯成三角形的手臂上。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基普看上去很绝望,仿佛处在世界的边缘,一张抽泣中的棕色脸庞。身体一转,他朝墙上画着的古老的喷水池开了一枪,泥灰炸裂的碎屑落在床上。他转回来,步枪对着英国人。他开始发抖,在使用全部力量克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