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9页)

维罗克先生又愤怒地在会客室里走了一圈。

“这头恶毒的畜生,”他再次站在门口了,“看着我掉进阴沟饿死,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他把这看作一场该死的笑话。像我这样的人!喂!这个世界上最有地位的人,今天还能用两条腿走路,那要感谢我。姑娘,那才是你跟他结婚的人!”

他看到妻子坐起来了,维罗克夫人把手臂仍然平放在桌面上。维罗克先生看着她的后背,仿佛他能看见他说出的辞藻有了效果。

“在过去11年里,没有一桩谋杀案不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参与其中的。我曾经派出十几名衣袋里带着炸弹的革命者,但都在跨越国境线时被抓住了。那位老男爵知道我对他的国家的价值,但突然冒出了一头蠢猪——这头无知的、傲慢的蠢猪。”

维罗克先生缓慢地走下两级台阶,走进了厨房,从碗柜上拿起一个平底玻璃杯,抓在手里,走向水池,没看妻子一眼。

“那位老男爵绝对不会恶毒到让我早晨11点钟去见他。这座城市里肯定有几个人,如果他们看见我走进大使馆,早晚会毫无顾忌地敲碎我的脑壳。在没有什么理由的情况下,用这种办法暴露像我这样的人,简直是既愚蠢又危险。”

维罗克先生打开水龙头,连喝三杯水,水从喉咙而下,平息了他心中的怒火。弗拉基米尔先生的举止就像一把热烙铁,把他的机体烧焦。他不能容忍这种背信弃义的举止。这个从来不愿去做社会下层艰苦工作的人,却不知疲倦地用尽全身力气去工作了。维罗克先生身体里有的是忠诚。他一直对自己的雇主很忠诚,因为这样社会才能稳定——也为了他的爱情——当他把水杯放在水池里的时候,这点此时变得非常明显,他转过身子说:

“如果我不是为了你的话,我会勒住那畜生的脖子,让他的脑袋撞壁炉。我打败那个粉脸、没胡子的家伙就如同……”

维罗克先生没有把话说完,仿佛已经没有必要说最后的结论。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向这个从来不过问他的事的女人袒露心声。由于眼前的这件事太奇异,加之袒露心声被唤起的热情既有力量又重要,于是史蒂夫的命运就被赶出了维罗克先生的思维。过去,在维罗克先生的思维里,那个口吃孩子的一生充满了恐惧和愤恨,他生命的结局非常暴力。如今,这幅思维图像暂时消失了。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当他看到妻子那怪异的凝视眼光时,他感到了惊骇。妻子的凝视并不野蛮,也并不盲目,但凝视点很奇怪,妻子的凝视令他感到不满,因为凝视点似乎是在维罗克先生身后的什么地方。这点让维罗克先生感受强烈,他回头看了看。他的身后没有什么,只有一堵白墙。温妮的好丈夫没有看到白墙写着字(根据《旧约》,伯沙撒王宴请群臣,宴会厅的白墙上突然出现了几个字,预示伯沙撒王的命数已尽)。他又把目光转向妻子,带着某种强调的口吻重复说:

“我会勒住他的脖子。听我说实话,如果不是我想起了你的话,我不把那个畜生勒个半死,我绝不会放手的。你以为他会急得叫警察吗?他不敢。你知道他不敢,对吧?”

他故意向妻子眨了眨眼。

“不知道,”维罗克夫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没有看他一眼,“你在说什么?”

一股强大的挫折感涌向维罗克先生,这是因为他身心疲惫的缘故。他这一天非常繁忙,精神紧张到了极点。一个月以来,他一直处于极度的忧虑状态,结果仍然是出乎意料的灾难,维罗克先生那深受暴风雨折磨的心灵渴望休息一下。他的间谍生涯就此结束了,没人能预见到这点。如今,他终于可以睡一觉了,但看到妻子的样子,他开始怀疑他是否真能入睡。她对这件事的反应异常强烈——这不像她平时的风格。他努力地想说点什么。

“亲爱的,你必须振作起来,”他说,语气中充满了同情,“过去的事无法挽回。”

维罗克夫人稍稍一怔,但她那惨白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动静。维罗克先生没有看着他,继续说着笨拙的话。

“你快上床睡觉吧,大哭一场就好了。”

这不是什么建议,是人类的经验。有一个广泛认同的观点,女人就是水蒸气,情绪一来准下雨。如果史蒂夫躺在自己的床上,维罗克夫人怀抱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那么很可能她会悲痛欲绝、泪如雨下。维罗克夫人像普通人一样,在大部分悲剧结局下都能逆来顺受。她“不想太上心”,她知道这件事“禁不住推敲”。但如今的情况不同了,虽然在维罗克先生眼中史蒂夫仅是这幕悲剧中的一个插曲,但史蒂夫令人哀痛的结局榨干了她所有的泪水。结果就好像是她眼前有一块极热的烙铁在烘烤;与此同时,她的心冰冷得变成一块冰,使她的身体内部发生战栗,她的面容变得冰冷、沉静,紧盯着一堵没有写着字的白墙。一旦维罗克夫人放弃了她往日矜持的生活态度,就变得急躁起来,充满了雌性本能的暴力,虽然她的脑袋一动不动,但一系列想法却一直在思维里转悠。这些想法仅是浮现在脑海里,不是用来表达的。维罗克夫人平时无论在公共场合或家里,说话都不多。此时,她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所以既愤怒又沮丧。在她眼中,在史蒂夫还是个小孩起,她生活的主要目的就是关心生存有困难的史蒂夫。这样的生活目的非常单纯,与神灵感应形成崇高的统一,像为数不多的几个圣人一样给人类的思想和感情产生影响。但维罗克夫人没有高贵和宏大的想象力,她看到自己身在一栋“商业大厦”已被遗弃的顶楼上,在一根蜡烛的照耀下,她把那孩子放到一张床上。顶楼的屋顶下一片黑暗,但楼下街上的路灯和雕花玻璃却闪耀着光芒,如同仙境一般。在维罗克夫人的幻想中,只有这里才能看到庸俗华丽的景象。她记得给史蒂夫梳头和戴围裙的情形——她自己当时也戴着围裙,这是一个小生命对另一更小、更容易受惊的小生命的抚慰。她看到了自己替史蒂夫挨打的情景(经常打在她头上),还看到了自己绝望地把门关上去抵挡怒气冲冲男人的情景(没能坚持很久)。有一次还扔过来一根拨火棍(没能扔太远),那是在一次雷鸣般的发怒之后扔过来的,紧接着是一片无语的可怕寂静。当这些时隐时现的暴力场面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时候,还伴随着粗俗的叫骂声,叫骂声来自一个做父辈的自尊心受辱的男人,他在诅咒自己的孩子时称“一个是淌口水的白痴,另一个是邪恶的女魔鬼”。这是她父亲几年前骂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