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总巡官希特离开后,维罗克先生便在会客室里走来走去,并不时地从门缝里窥视妻子的情况。“她都知道了。”他暗自说。看到妻子很悲痛,他很同情。不过,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给予了某种程度的满意。维罗克先生没有一颗伟大的心灵,却能拥有一份温柔。过去,每当他想到必须要把噩耗告诉妻子时,他就感到浑身滚烫。如今,总巡官希特帮助他完成了这项任务,就目前的情况而言,结果是不错的。如今他要做的是去抚慰妻子的悲伤。

维罗克先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对付死亡,死亡是灾难,没有高超的思辨能力或流利的口才是难以说清楚的。维罗克先生从来没有想到史蒂夫会突然死亡,他根本不想让他去死。史蒂夫死了,比活着更加讨厌。

维罗克先生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好理由,他不打算把理由建立在史蒂夫的智力缺陷上,因为谈论智力问题有时很容易误导人。他的理由是这孩子太顺从、太虔诚。虽然维罗克先生不是什么心理学家,但他对史蒂夫的盲信程度是有正确估计的。他竟然希望史蒂夫按照指示从天文台的围墙走开,然后去与他的好姐夫维罗克先生会合,会合地点在公园外面。这条路线维罗克先生事先教史蒂夫走了几次。史蒂夫有15分钟去完成这个任务,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十足的笨蛋放置好雷管并逃走。此外,教授也保证至少有15分钟的时间。但史蒂夫单独走后5分钟就摔倒了,维罗克先生的精神也被震碎了。他预想了所有可能情况,就是没有想到史蒂夫会摔倒。他预想史蒂夫迷路了,结果史蒂夫找到了警察岗哨或救济院。他预想史蒂夫被警察逮捕了,但他不怕这种情况,因为他十分相信史蒂夫的忠诚。他在许多次的散步中仔细地灌输给史蒂夫保持沉默的必要性。维罗克先生像个逍遥派哲学家,在带着史蒂夫在伦敦走街串巷,在谈话中用微妙的推理,成功改变了史蒂夫对警察的看法。从来没有一个智者有这么听话的学生。维罗克先生开始喜欢上这个男孩子,因为他表现出非常明显的顺从和崇拜。无论如何,他没有预见到警察能如此快地追踪到家里。他根本没有想到妻子会出怪招,把家庭地址缝在那孩子大衣的领子里。人不可能预见到所有事情,这就是妻子为什么说不必担忧史蒂夫走失的原因。她向他做出了保证,史蒂夫肯定会回来的。不错,史蒂夫确实回来了,而且是回来复仇的。

“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维罗克先生疑虑地低语道。她是不想麻烦他照看史蒂夫?她很可能是好意。只不过她应该告诉他都采取了怎样的预防措施。

维罗克先生在店铺柜台后面来回走动着。他不想用刺耳的责备压倒妻子,因为他心中没有责备之意。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使他皈依成了一名宿命论者,再做什么也于事无补。他说:

“我不想害那孩子。”

丈夫的声音让维罗克夫人浑身发抖,她仍然捂着脸。这位深受已故斯托特—瓦腾海姆男爵信赖的间谍,用阴郁的、凝固的、迟钝的眼光望着她。那撕碎的报纸仍然丢弃在她的脚边。报纸告诉不了她多少情况。维罗克先生感到有必要告诉妻子一些情况。

“是那个该死的希特的缘故吧?”他说,“他让你烦恼了。他是个畜生,随便跟女人说话。我都不敢想如何告诉你实情。我在柴郡奶酪的小营业厅里待了几个小时,一直在想最好的方式。你知道我绝对不会伤害那孩子。”

维罗克先生这个间谍,此时确实在讲实话。炸弹提前爆炸,给他的夫妻感情带来最大的冲击。

“我坐在那里想念你,一点都不快乐。”

他又看到妻子的肩膀在微微抖动,这使得他深受感动。由于她一直捂着脸,他觉得最好让她单独待一会儿。想到这,维罗克先生又退回了会客室,会客室的煤气灯仍然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一样发出这轻柔颤动的声音。维罗克夫人是个好妻子,特意在餐桌上留下冷牛肉、切肉刀、叉子、半条面包,供维罗克先生作为晚餐。他马上就看到了这些东西,切了一片面包和牛肉,开始吃晚餐。

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食欲,并非因为他为人残酷无情。维罗克先生那天早晨就没有吃东西,空着肚子就走了。他不是个很能干的人,那天他感到忐忑不安,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他吃不下任何食物。米凯利斯居住的小农舍就跟监狱一样缺少食物,这位假释犯只靠牛奶和面包屑生存。另外,当维罗克先生到了小农舍的时候,米凯利斯已经吃完了简朴的早餐,上楼去了。他深深陷入写作的辛劳和愉快中,连维罗克先生在小楼梯上的大喊大叫都没有理会。

“我要带这个小家伙回家住一两天。”

实际上,维罗克先生没有等米凯利斯回答,立即就离开了小农舍,后面跟着顺从的史蒂夫。

如今,行动结束了,意外事故迅速剥夺了他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维罗克先生感觉自己体力极度空虚。他切了牛肉和面包,站在餐桌旁边就狼吞虎咽起来,不时偷看一下妻子的情况。她还是一动不动,这让他无法舒服地思考。他再次走进店铺,站到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她那种被悲愤笼罩的脸使维罗克先生心神不安。他当然知道妻子会非常烦恼,但他希望她能重新振作起来。在眼前这次证明了的自己宿命的危机中,他非常需要她的帮助和忠诚。

“我无能为力,”他说道,语调中带着阴郁的同情,“温妮,我们要为明天着想。在我被捕后,你需要多保重自己。”

他停顿了一下,看到维罗克夫人的胸脯痉挛地隆起来。这让维罗克先生感到不安。在他看来,目前的这种新情况对他俩影响最大,所以他俩必须要保持镇定、果断等心理状态,不能过度悲伤,那是不符合目前情况的心理紊乱。维罗克先生是个很善良的人,他能回家,就是打算任凭妻子发泄对弟弟的感情。但他不理解妻子对弟弟的那份感情的性质和深厚程度。不过,就这点而言,他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只有放弃自我才能理解。他感到震惊和失望,他的言语传递出某种粗野的语气。

“你应该看我一眼。”他等了一小会儿后说道。

维罗克夫人回答仿佛是钻过她捂着脸的手才发出来的声音,声音像死人发出来的一样,差不多到了令人可怜的地步。

“只要我活着,就不想再看到你。”

“什么!”维罗克先生吓了一跳,因为这番话仅听字面意思就够吓人的。这显然是不理智的,只是在夸大悲伤的程度。他用夫妻间的宽容掩盖了妻子的不理智。维罗克先生的思维缺少一定的深度。他有一种错误的观点,他认为人的价值是自身固有的,所以他不能理解史蒂夫在维罗克夫人眼里的潜在价值。他认为她对史蒂夫的死反应太过分了。都是该死的希特惹的祸,他干吗要惹恼这个女人?但不能再让她这样了,这样对她不好,她会因此而发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