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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尼那讨厌的臭小子!”车库里黑漆漆的,一缕光线从关着的门缝里射进来,夹杂着尘土的味道。她不想回忆他犯下的那宗不为人知的罪行,因为那事,她想朝他眉心甩飞刀。所以,她使劲摆摆头,用餐具胡乱捣着盘子里的豌豆和米饭。“你真是镇里最大的疯子。”

“疯子才说别人疯子呢。”

她们又开始吃起来,约翰·亨利没再吃。弗·贾思敏忙着将玉米面包切成片,往上面抹黄油,还要捣烂“蹦高约翰”,喝牛奶。贝蕾妮丝吃得比较慢,讲究地从肘子上将肉一片片切下来。约翰·亨利坐在一边看着她俩忙活,听她们聊完后,吃东西的嘴巴停下来,开始思考问题。片刻过后,他问道:

“有多少个?你那些情郎。”

“多少个?”贝蕾妮丝说,“乖乖,我这些辫子里有多少根头发?你可是在和贝蕾妮丝·莎蒂·布朗说话呢。”

贝蕾妮丝开始滔滔不绝,一说就停不下来。当她以这种方式长篇大论讲一个严肃的话题时,字词一个接一个从嘴里蹦出来,声音渐渐成了唱腔。夏日午后灰蒙蒙的厨房里,她的声音明亮而温和,你不用去理会她说了什么话,只管聆听她的音色和音调就已足够。弗·贾思敏听凭她长长的语调在耳朵流连回旋,而话里包含什么蕴意,她全然没留下任何印象。她坐在桌旁倾听,脑子里时不时在想一个她这辈子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听贝蕾妮丝那语气,她仿佛总拿自己当大美人。关于这个问题,贝蕾妮丝真的有些稀里糊涂。弗·贾思敏听她说话时,隔着桌子凝视着她:那张黑脸上嵌着突兀的蓝眼珠,十一根辫子抹了头油绑在头上,活像一顶瓜皮帽,鼻子又宽又扁,说话时一颤一颤。怎么说贝蕾妮丝都可以,但漂亮绝对谈不上。看来有必要好好劝劝她。于是弗·贾思敏趁她谈话的间歇说:

“我认为你还是少想情郎的事吧,有T.T.就应该心满意足了。我敢说你肯定有四十岁,该把这事给定下来啦。”

贝蕾妮丝噘着嘴,用那只没坏的黑眼珠盯着弗·贾思敏。“嘴巴可真会说,”她道,“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呢?只要有机会,我跟别人一样,有权利好好享受生活。有些人把我想象得很老,其实我没那么老。我还没绝经呢。日子还长得很,我可不想躲一边去。”

“哎,我不是让你躲一边去。”弗·贾思敏说。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贝蕾妮丝道。

约翰·亨利边听边瞧着,沾在嘴唇边上的炖菜汤结成一圈干皮。一只绿头大苍蝇在他四周懒洋洋地飞舞着,想停在他汗津津的脸蛋上,约翰·亨利不断挥手把它赶走。

“他们会请你看电影吗?”他问,“你的那些情郎。”

“要么看电影,要么干点这样那样的事情。”她答道。

“也就是说你自己从来不用花钱?”约翰·亨利又问。

“这正是我要说的,”贝蕾妮丝道,“如果跟情郎出去,就不用花钱。如果和一帮女人到哪去,我就得为自个儿掏腰包。不过我不喜欢和很多女人一起逛街。”

“你们一起去费尔维尤的那次——”弗·贾思敏说。去年春天的一个礼拜天,有个黑人飞行员开飞机搭载黑人去旅行。“钱是谁付的?”

“我得想想,”贝蕾妮丝说,“霍尼和克劳丽娜负责自己的所有开销,我借给霍尼的一块四不算进去。凯普·克莱德路费自理,T.T.则替我买了单。”

“也就是T.T.请你坐的飞机?”

“这正是我要说的,我去费尔维尤的往返汽车票,还有机票钱和茶点饮料,全都是他付的。啊,当然得他出钱,你怎么会认为我有钱坐着飞机到处玩?我一星期才挣六块钱。”

“我没想到这些,”弗·贾思敏坦言,“我在想T.T.的钱都是从哪来的。”

“挣的,”贝蕾妮丝说,“约翰·亨利,擦擦你的嘴巴。”

他们坐在桌旁歇息。这年夏天,他们一顿饭要吃好几轮:吃一阵,歇一阵,让食物能够在胃里面好好消化一番,然后再接着吃。弗·贾思敏把刀叉交叉摆在盘子里,开始向贝蕾妮丝问一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

“和我说说。是不是只有我们才管这叫‘蹦高约翰’?还是说,美国人都这么叫?这名字感觉有点怪怪的。”

“哦,我听过各种各样的叫法。”贝蕾妮丝答。

“有哪些?”

“嗯,有叫豌豆饭的,有叫豌豆饭加猪肉蔬菜汤的,也有叫‘蹦高约翰’的。叫什么你随便选。”

“但我说的不是镇上的人,”弗·贾思敏说,“我是说别的地方。世界各地的叫法。我想知道法国人管它叫什么。”

“噢,”贝蕾妮丝说,“你问的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

“Merci a la parlez。”弗·贾思敏说。

他们坐在桌边,谁也没有说话。弗·贾思敏身子朝后靠在椅子上,扭头看着窗外,阳光照过空荡荡的院子。寂寥的小镇,冷清的厨房,只有时钟在嘀嗒嘀嗒地响着。“我遇到一件怪事,”弗·贾思敏说,“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这事离奇得很,没法解释。”

“什么事,弗兰基?”约翰·亨利问。

弗·贾思敏从窗户将头转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见声音从窗外传来。寂静的厨房被一阵乐声悄然打破,接着是重复的音符。一组钢琴音阶在八月的午后穿堂而过。和音响起,一连串和音缓缓爬升,如梦似幻般,犹如城堡里的阶梯。到了结尾处,本该响起第八个音符,不料弹奏戛然而止,然后又回到前一个音符。第七个音符,像这组音阶未完成的音符,不断被重复弹奏,最后才安静下来。三个人面面相觑。附近的什么地方,有人在对八月的钢琴进行调音。

“天哪!”贝蕾妮丝说,“我真觉得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约翰·亨利打了个寒战。“我也一样。”他说。

弗·贾思敏一动不动地坐在杯盘狼藉的桌子旁。厨房里阴沉沉的,毫无生气,房间太过方正,乏善可陈。寂静过后,琴声再度响起,接着提高八度又重复一遍。随着音阶上行,弗·贾思敏的眼睛也跟着往上看,仿佛看着音符从厨房的这头移到那头。当弹到最高音时,她的视线瞧向了天花板的一角。当长长的音阶下行时,她的头也跟着缓缓转动,视线从天花板的一角移向地面的角落。最低音弹响了六次,弗·贾思敏的眼睛也跟着一直停留在角落里的旧拖鞋和空啤酒瓶子上。最后,她闭上眼睛,振了振精神,从桌子旁站起身来。

“听着可真难受,”弗·贾思敏说,“而且让人紧张不安。”她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人跟我说,在米利奇维尔,想惩罚谁就把他捆起来听钢琴调音。”她绕着桌子转了三圈。“想问你些事情。假如你认识一个人,这人相当奇怪,但你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