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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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弗·贾思敏来说,婚礼的前一天和以往任何日子都过得不一样。星期六,她来到镇上,与世隔绝的空虚夏日过去了,整个小镇突然向她敞开大门,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将她纳入其中。因为这个婚礼,弗·贾思敏感到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和她密切相关。星期六,她仿佛突然成了这里的一员,在镇里到处游逛。她以一个女王的姿态走在大街上,融入周围的世界里。这一天刚一开始,她仿佛突然之间就找到了组织,不再与世界格格不入。所以,许多事情开始发生——弗·贾思敏再也不会大惊小怪,至少一整天都是这样,一切都奇迹般合乎常理了。

在约翰·亨利的叔祖父查尔斯大叔的农舍里,她见过一头被蒙着眼睛的老骡子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将要制成糖浆的汁液从甘蔗里榨出来。这年夏天,老弗兰基的生活轨迹和那头村骡多少有些相似。她要么流连于廉价商店的柜台前,要么在剧院的前排坐着,或者去父亲的店里闲逛,或者站在街角傻望着那些大兵。而这天早上,一切都变得大不一样。她去了一些此前做梦都不曾想到的地方。其中一个就是旅馆。弗·贾思敏走进一家旅馆,它不是镇上数一数二的,但至少是旅馆,而她走了进去。除此之外,那里还有一名士兵,这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就在昨天,如果老弗兰基像透过巫师的魔镜一样,远远地看见这样的场景,她一定会不相信地撇撇嘴。然而,这样一个早晨,一切皆有可能发生,它的奇异之处就在于,它颠覆了她对事情的看法,那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并不令她惊讶,倒是那些司空见惯的平常事,反而带给她异样的惊奇感。

天一亮她就醒来,这一天便开始了。哥哥和新娘仿佛在她心里住了整整一个晚上,所以她一睁眼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婚礼,接下来的念头就和小镇有关。现在,她即将离开,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这最后一天,小镇仿佛在召唤她,等待她的归来。房间的窗户微微泛蓝,麦基恩家的老公鸡喔喔啼鸣。她飞快地爬起来,打开床头灯和马达。

迷茫困惑的是昨天的老弗兰基,而弗·贾思敏不再如此。她觉得婚礼是件再熟悉不过的事情。漫漫长夜就像一道分水岭,改变了这一切。在过去的十二年中,每当生活发生什么变化,她都会感到迷惘,但一觉醒来,第二天变化就不再显得那么突然。前年夏天,她和韦斯特一家去圣彼得港的海滩度假。头天傍晚,望着灰蒙蒙的扇形海面和空荡荡的沙滩,她仿佛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四处闲逛,斜斜地打量一切,手摸到什么都觉得不真实。但一晚过后,第二天醒来,她就好像在圣彼得港待了一辈子似的。现在,婚礼对她而言也是如此。已经没什么好疑惑的了,她的心思开始转向其他事情。

弗兰基坐在桌旁,只穿着一条蓝白相间的睡裤,裤腿卷到了膝盖上。她脚上没穿鞋,右脚掌在地上抖个不停。她在寻思,最后一天要干点什么。有些事能说出来,但有些事没法掰着手指念叨出来,也没法在纸上列个清单。她决定先从名片入手,弄张小卡片,上面用斜体字写上:弗·贾思敏·亚当斯小姐。于是,她戴上绿色遮光眼镜,裁了一些硬纸片,将钢笔夹在耳朵上。不过她浮躁不安,一会东一会西,没过多久就开始张罗着要到镇上去。一大早,她就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最漂亮最成熟的衣服,就是那件粉色的蝉翼纱连衣裙,她还抹了口红,喷了“甜蜜的小夜曲”。父亲早上常常起得很早,弗兰基下楼时他正在厨房里忙活。

“早上好,爸爸。”

父亲的名字叫罗伊·昆西·亚当斯,开了一家珠宝店,就在镇里的主街旁。他咕哝了一声,算是回应。因为是大人,所以每天三杯咖啡下去才会开口说话。在鼻子凑近砂轮工作前,他也确实需要安安静静地待着。弗·贾思敏有天夜里醒来喝水,发现父亲在房间里睡得很不踏实。这天早晨,他脸色白得像奶酪一样,红红的眼睛显得疲惫不堪。家里虽然有托盘,但杯子放上去咔嗒作响,不合适,他就将杯子搁在桌面或炉子顶上,时间久了,那些地方就留下了一个个茶色的印子,苍蝇安静地落在上面围成圈。地上撒了些白糖,每踩一脚就发出沙沙声,他的脸也跟着抽搐一下。他穿着一条膝盖鼓着包的灰裤子,蓝衬衫的领口敞开,领带松松地系在上面。六月以来,自从那天晚上他说这个成天黏着老爸一起睡的长腿笨蛋是谁时,她打心里就对父亲充满怨言,虽然自己也不想承认。不过现在,她倒不再埋怨了。突然之间,弗·贾思敏好像头一回看到父亲一样,她看到的不仅是父亲,还有往事种种,在心头交相缠绕。回忆,飞速变幻,弗·贾思敏静静地站在那里,仰着头,望着房间里的父亲,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也在思量着他。不过现在,有些话必须得说出来,她开口时声音倒也没显得不自然。

“爸爸,我想应该告诉你。我去参加完婚礼就不回来了。”

父亲倒不是没长耳朵,那对耷拉着的大耳朵有着浅紫色的耳郭,不过没把话听进去。他是个鳏夫,弗兰基刚一出生,妻子就离开人世。作为鳏夫,他这人有些顽固不化。有时,尤其是一大早,不管她说什么或提什么建议,他都充当耳边风。所以她提高了嗓门,逼着他把话听进去。

“我得买参加婚礼的衣服和鞋,还有粉色的透明长丝袜。”

这回他听到了,考虑过后,点点头表示默许。煮沸的粗燕麦缓缓地冒着青灰色的黏稠泡泡,她一边摆餐具,一边望着他,回忆往事。那个冬日的早晨,窗玻璃结了霜花,炉子上热气升腾,她伏在桌上进行最后的考前算术演练,父亲俯下身子,在她头顶为她答疑解惑。他的褐色大手结满茧子,嘴巴不停地在讲解。她还看见那个阴郁的漫长春夜,父亲坐在阴暗的前阳台,两脚搭在栏杆上,喝着她从菲尼店里买回来的冰啤酒。她看见他弓着身子伏在店里的工作台前,将一个小发条往汽油里蘸,或者戴上十倍放大镜细细地瞧着一只手表,嘴里还吹着口哨。往昔忽然浮现,在脑海里回旋,每一幕都印上那个季节的色彩。她平生第一次将这十二年回顾了一遍,将其作为一个整体,遥遥地回味。

“爸爸,”她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此时,他在老旧的厨房里走来走去,就像一个人丢了什么却又忘记丢的是什么。望着父亲,往日的怨气荡然无存,心中只有歉意。她走以后,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会想她的。他会孤独。她想对父亲说些抱歉的话,说爱他,但就在此时,他清清嗓子,摆出惯有的要教训人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