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6页)

他一下子惊醒过来。梦中,他的手紧紧握着枪。枪口正对着安睡觉的角落。他万分恐惧地盯着那块黑暗的地方,他听见一声喃喃的低语,正像门外边那个女秘书的痛苦呻吟一样。他问:“你睡着了吗?你在说什么?”

安说:“我没有睡。”接着她解释说,“我刚才在祷告来着。”

“你相信上帝吗?”

“我不知道,”安说,“也许有的时候信。祷告是一种习惯,反正也没有什么坏处。就像一个人走过梯子底下习惯把手指头交叉起来一样。我们都不希望遇见倒霉的事。”

莱文说:“我们在‘家’的时候整天祷告。一天两次,吃饭前也得祈祷。”

“这一点儿也改变不了你的生活。”

“对,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我的生活。只不过现在叫我想到我那白白糟蹋掉的生活,真是气得要发疯。有的时候我也想从头开始,但是只要一听到别人在祈祷,或者哪怕闻到一种什么气味,在报上看到什么新闻,过去那段日子就都回来了。过去的那些地方、那些人……”他又向前移动了几步,好像在这个冰冷的木棚里想要寻得别人支持似的。想到外面正有人等着要捉你,等天一亮就动手,令你一点儿逃走的希望都没有,也绝不可能让你先开枪,就更使你觉得无比孤独。他非常想天亮以后就先把她打发走,自己留在棚子里同他们干个你死我活,但这就无异于放掉查姆里和查姆里的主子,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莱文说:“我有一次看书——我喜欢看书——我受过教育。我有一次看心——心理——”

“别管什么了,”安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根据书上说,做梦似乎也能预示些什么。我不是说做梦像看茶叶棍儿呀、翻纸牌呀这些迷信玩意儿。”

“过去我认识一个女人,”安说,“玩牌玩得精极了,看着简直叫你身上起鸡皮疙瘩。她玩的纸牌上面画着非常奇怪的画儿,倒吊人什么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莱文说,“我说的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没全看懂。我的印象是,要是你能把梦境说给人听……就像你身上永远背着个重东西,那东西有一部分生来就压在你身上,因为你有那么一个父亲、那么一个母亲,而他们又都有自己那样的父母……好像那重东西可以一直回溯到过去,就像《圣经》里说的,犯了原罪。等你长成一个孩子的时候,那担子也就更大了。你自己想要做的事都做不了,而他们却叫你做那么多你不喜欢做的事。不管怎样,你也逃不出他们的掌心。”他把自己的一张悲哀的、杀手的脸托在手掌里。“就像向牧师忏悔似的。只不过忏悔完了,你还是去做那些事。我的意思是,你把什么都告诉了这些医生,把做过的梦一个不落地告诉他们,以后你就不用再做这种梦了。但首先你得把什么都对他们讲了。”

“连你梦见小猪飞起来的事也得说?”安说。

“什么都不能漏掉。等什么都说出来以后,事情就过去了。”

“你说得太不真实了。”安说。

“我想我没有表达清楚。但这都是我从书上看到的。我想,也许值得试一试。”

“生活充满了奇怪的事。比如说,我和你坐在这儿就非常奇怪。你在想曾经打算杀死我。我在想,咱们俩也许能阻止一场战争。你讲的那种心理学也并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你知道,这是一种消除那些重担的办法。”莱文说,“并不是医生把它消除掉。至少我有这种感觉。比方说,刚才我同你讲了我待过的那个‘家’、面包、白水和祷告,讲过以后我现在就觉得这些事也不那么压得慌了。”他低声骂了一句非常下流的话,又接着说,“我总是说,我决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变得软绵绵的。我总是想我的嘴唇在这件事上救了我。心肠一软就危险了。动作就变得迟缓了。我见过不少人这样栽了跟头。结果是落到监狱里,或者是叫人在肚子上戳了一刀。现在我也变软了,像那些人一样,变得软绵绵的了。”

“我喜欢你。”安说,“我是你的朋友……”

“我对你什么也不要求,”莱文说,“我很丑,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像那些女孩子似的,不要去警察局,大多数女人都是动不动就去叫警察。我经历过这种事。但也许你不是那种女人。你是个女孩子。”

“我是别人的女孩子。”

“这我不在乎,”他带着痛苦的骄傲喊道,声音在寒冷、黑暗的屋子回响着,“我不要求你什么事,只有一件,你别出卖我。”

“我不会去警察局的,”安说,“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去。我喜欢你,你同我认识的所有人没有分别——除了我的男朋友以外。”

“我刚才在想,也许我能够对你说点儿什么——我做过的梦,正像我要同医生讲似的。你知道,我认识几个医生。你不能信任他们。到这里来以前我去看过一个医生。我求他把我的嘴唇整一整形。他想用麻药把我麻醉过去。他要去叫警察。医生是无法信任的。但是我能相信你。”

“你是可以信任我的,”安说,“我不会去警察局的。但你最好还是先睡一会儿,以后再给我说梦,如果你愿意的话。夜长得很呢。”

突然,他控制不住自己,冷得牙齿打起战来。安听见了,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衣服。“你冷了,”她说,“你把麻袋都给我了。”

“我不需要。我有大衣。”

“咱们是朋友,不是吗?”安说,“咱们在共同做一件事。你拿两条麻袋去吧。”

莱文说:“屋子里还会有的,我去找找。”他划了一根火柴,沿着四壁走了一圈儿。“又找到两条。”他说。他在离她比较远的地方坐下,叫她摸不着:他并没有找到麻袋。他说:“我睡不着,只是打了个盹。我还做了个梦。梦到了那个老人。”

“哪个老人?”

“被谋害的那个。我梦见我是个小孩儿,手里拿着弹弓,他对我说:‘从眼睛这里把我射穿吧。’我哭了,他说:‘从眼睛这里把我射穿吧,亲爱的孩子。’”

“我可说不出来这梦有什么意思。”安说。

“我只是想告诉你。”

“那老人什么样子?”

“跟他活着的时候样子一样。”他又匆忙地补充说,“就同我在照片上看到的一样。”他陷入沉思里,很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但又有些犹豫不决。在这以前,在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一个他可以信任的人。他说:“我给你讲一讲,你愿意听吗?”他听到她回答说:“我们不是朋友吗?”心头不由得涌起一阵奇怪的幸福感。他说:“今天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幸福的一个夜晚了。”但是他还是不能把心里的事全部告诉她。在她了解全部事情以前,在他对她表示出自己的全部信任之前,他的幸福总好像还有些欠缺。他不想叫她害怕,不想叫她痛苦,他需要慢慢地把压在心上的事泄露给她。他说:“在梦到自己是个小孩的时候,还梦见过一些别的事。我梦见我打开一扇门,一扇厨房的门,我看见我母亲——脖子割断了——可怕极了——脑袋就连着一点儿皮——她把脖子切开——用一把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