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莱文在漆黑的小木房里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麻袋。他像拍打枕头似的把麻袋一个个拍打了一阵,在地上铺好,带着些焦灼不安低声说:“你能在这儿歇一会儿吧?”他用手把安引导到铺好麻袋的角落。安说:“太冷了。”

“你先躺下,我再去找几个袋子来。”他划了一根火柴,小火光在冰冷、幽暗的屋子里游荡着。他又拿来几个麻袋,盖在她身上,然后把火柴扔在地上。

“不能点个亮吗?”安问。

“太危险了,”他说,“再说,黑暗对我是个解脱。你在暗处看不到我的面目。看不见这个。”他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在听着外边的声响:他听见有人在横七竖八的铁轨和煤渣上跌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有人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他说:“我得好好想一想。他们已经知道我在这儿了。也许你还是离开这儿的好。你没有做什么。他们要是过来,免不了要开枪的。”

“你想他们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吗?”

“他们一定一直在跟踪我们。”

“那我也不走,”安说,“我在这里,他们是不会开枪的。他们要等到天亮再动手,等你出去的时候。”

“你很愿意帮我的忙。”莱文说。他感到这件事简直叫他无法相信,不由得又猜疑起来。过去的经验告诉他,友好是不能轻信的。

“我跟你说过,我站在你这一边。”

“我得想个办法,怎样才能逃掉。”莱文说。

“你还是歇一会儿吧。离天亮还早呢,你有整夜的时间去想。”

“在这里待着倒是挺好的,”他说,“离开他们远远的,那一群浑蛋。就待在这黑暗里。”他不想离她太近,在对面一个角落里坐下来,自动手枪放在膝头上。他又带着些怀疑地问:“你在想什么呢?”安扑哧笑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倒像个家似的。”安说。

“我对家可一点儿也没有好感,”莱文说,“过去我是有过家的。”

“给我讲讲。你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在报上一定看过。”

“我是说你的教名。”

“教名?基督教!真让人笑掉大牙。你认为今天别人打了你左脸,还会有人把右脸递过去?”他坐在煤渣地上气狠狠地敲打了两下枪柄,“没有这样的傻瓜了。”他听见安在对面的呼吸声,他看不见她,也摸不着她,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折磨着他,仿佛他失掉了一件什么东西。他说:“我不是说你不好。我敢说你是很有基督教精神的。”

“我可不知道。”安说。

“我把你带到那幢房子去,本来是想杀你的……”

“杀我?”

“你以为我带你去那地方做什么?我又不是同你谈情说爱。难道我是那种让女孩子一见就钟情的人?英俊、漂亮?”

“你为什么没杀我?”

“后来有人来了。就是这么回事。我对你没有意思。我不和女孩子纠缠。我天生没这个缘分。你绝不会发现我对哪个女人自作多情。”莱文力竭声嘶地说下去,“你为什么不到警察局去告发我?你现在就可以喊,你为什么不喊?”

“喏,”安说,“你手里有一把枪,不是吗?”

“我不会对你开枪的。”

“为什么不?”

“我还没有疯狂到那种程度,”他说,“如果别人不暗算我,我也不会伤害别人。你就喊吧。我决不拦着你。”

“喏,”安说,“我想对你表示感谢用不着先请求你批准吧?你今天晚上救了我一条命。”

“那帮人不会害死你的。他们没有那个胆量。杀人也是要勇气的。”

“可是你那位好朋友查姆里就差点儿把我弄死。他猜到了我有心帮你,差点儿把我掐死。”

“帮我?”

“帮你找你要找的那个人。”

“那个阴险毒辣的杂种。”他俯身在枪上,沉思着。但他的思想总是定不下来,总是从仇恨溜到对面黑暗的角落里。他对这种心境很不习惯。“你挺有脑子,”他说,“我喜欢你。”

“谢谢你对我的恭维。”

“这不是恭维。你用不着这么说。我有点儿事想跟你说,可是我不好意思开口。”

“你有什么隐私不敢吐露?”

“不是隐私。是他们把我赶走以后,我留在伦敦住处的一只小猫。我希望你会替我照管一下。”

“你真叫我失望,莱文先生。我还以为起码是几桩血淋淋的谋杀案呢。”突然间,她神情严肃地喊起来,“我想起来了。戴维斯工作的地方。”

“戴维斯?”

“就是你叫他查姆里的那个人。我绝对不会弄错的。英国中部钢铁公司。靠近大都会饭店。像宫殿似的一座大楼。”

“我得离开这儿。”莱文一边说,一边用枪把敲打着冰冷的泥地。

“你不能把事情告诉警察局吗?”

“警察局?”莱文说,“我告诉警察局?”他笑起来,“那很好,是不是?自己伸出手去,叫他们铐起来……”

“让我来想个办法。”安说。当她的语声停住以后,好像连人也不在这个地方了。莱文提高了嗓音问道:“你还在这儿吗?”

“当然在这儿。”她说,“你怎么了?”

“和别人在一起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心头又涌上了一阵令他气恼的怀疑感。他划着了两根火柴,举到自己脸前面,紧挨着他畸形的嘴唇。“看吧,”他说,“好好地看看。”火柴一点点烧下去。“你不想再帮助我了吧,对不对?帮助我?”他说。

“你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她说。火焰烧到他的皮肤上,但他仍然纹丝不动举着这两根火柴,直到火柴在他的指头上熄灭。他觉得那疼痛是一种幸福。但是他不要幸福;幸福来得太晚了一些。他坐在黑暗里,感到眼泪沉重地要夺眶而出,但是他不能哭。他从来没学会那小小的技巧:该在什么时候打开泪水的闸门。他从自己的角落朝她爬了两步,用自动手枪在地面上探着路。“你冷吗?”他问。

“我待过比这儿暖和的地方。”安说。

只剩下他自己的几个麻袋了。他把麻袋推到她身边。“裹在你身上。”他说。

“你还有吗?”

“当然有。我不会叫自己冻着的。”他厉声说,好像非常恨她似的。他的手冻得可能连枪都瞄不准了。“我得离开这儿。”

“咱们得想个办法。最好先打个盹儿。”

“我睡不着,”他说,“最近我老做噩梦。”

“那咱们就讲故事,好不好?大概到了儿童节目的时间了。”

“我不会说故事。”

“那我给你说一个吧。你爱听什么故事?滑稽的?”

“什么故事我也不觉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