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6页)

安说:“这不是梦。”

“不是梦,”他说,“你说对了,我说的不是梦。”他等着,暂时不往下说。他感觉到她的同情在黑暗中向他游动过来。他又接着说:“太可怕了,是不是?你简直想不到世界上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了,是不是?她心里一点儿都没有想到我,甚至连门都没有关上,好不让我看到。在那以后,就是那个‘家’的事了。你已经都知道了。你会说,那也很可怕,可是那怎能比得上刚才那件事呀。在‘家’里他们让我受到非常良好的教育,让我连纸上的事也全能看得懂。例如心理学这类事。他们还教我写一手好看的字、说标准的英语。我刚进去的时候常常挨打,被关单人禁闭室,吃面包就白水,什么事我都尝过了。但是在他们教育了我以后,事情就不一样了。我变聪明了,他们再也抓不住我什么了。当然了,他们仍然怀疑我,但是他们什么证据也没有。有一次牧师还布置了个活局子想整治我。他们告诉我们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去才能说是生活的开始。他们算说对了。我们是一群老实孩子,吉姆、我,还有一些别的人。”最后他咬牙切齿地说,“这是第一次我什么事都没做,他们却给我加上了一个罪名。”

“你会逃掉的,”安说,“咱俩一起想个办法。”

“你用‘一起’这个词让我听着很舒服,但是这回我算栽在他们手里了。要是我能首先找到查姆里和他的主子,我自己爱怎样就怎样,我是不在乎的。”接着他带着某种既紧张,又骄傲的语气说,“要是我告诉你我杀过人,你会不会大吃一惊?”这好像是第一道篱笆,如果能够跳过去,以后再讲什么他就有信心了……

“你杀了什么人?”

“你听说过铁拳头凯特吗?”

“没有。”

莱文好像想到一件叫他非常高兴的神秘事,笑了起来。“我现在把我的性命交到你手里了。如果在二十四小时以前你要我把性命交付给你……当然了,我没有给你任何证据。当时我正在干赛马的事。凯特手下的一帮人同我们作对。两帮人斗得非常厉害。凯特想在赛马场上把我们的头儿干掉。我们一半人开着一辆汽车飞快地回到城里。他还以为我们是跟他坐一趟火车回来呢。我们赶到他前头,在站台上等着他。火车进了站,他刚一下车就被我们围住。我割断了他的喉咙,大伙儿架着他走出检票口。后来我们把他扔到一个书亭旁边,一溜烟地逃走了。”最后莱文说,“你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赛马场上他们就都把刀子亮出来了。这是战争。”

过了一会儿安说:“是的,我知道。他也有机会这么干的。”

“听起来很可怕,”莱文说,“奇怪的是,并不可怕。实际上这是极其自然的。”

“你后来一直干这个吗?”

“没有。没有多大意思。你无法相信别人。有的人胆怯了,有的人变得太鲁莽了,谁都不动脑子。我想告诉你一点儿凯特的事。我干那件事一点儿也不后悔。我不相信宗教。因为你刚才说咱们是朋友,所以我不想让你对这件事有什么误解。我同查姆里打交道就是因为跟凯特打架开始的。我现在懂了,他到赛马场去是为了物色人。我当时认为他是个笨蛋。”

“我们谈的都不是梦了。”

“我这就要给你讲梦了,”莱文说,“我想,我把凯特那样干掉后让自己的神经变得紧张了。”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因为他同时带着希望和害怕。希望的是:既然她听了他杀人的事不太在乎,或许不至于把刚才说的话(“干得好”“我才不拦你呢”)收回去;害怕的是:他认为这样完全相信别人很少有不上当受骗的。但是他想,不管怎么说,能够这样把什么事都说出来,能够知道别人听了也一点儿不在乎,还是叫你非常舒服的,就像能够好好睡一大觉似的。他说:“我刚才睡了一小觉,这是两夜——三夜——我不知道多少夜以来第一次睡着。看起来我这人还不够坚强。”

“我觉得你够坚强的了。”安说,“咱们别再谈凯特的事了。”

“谁也不会谈论凯特了。但是如果我告诉你——”他离开想要告诉安的事越来越远了,“最近我老是梦见我打死的是一个老妇人,不是凯特。我听见她在门外边呼叫。我想把门打开,但是她把门把手攥住了。我不得不隔着门对她开了枪。后来我梦见她还活着,我又对着她的脑门开了枪。但就是这件事,也不那么可怕。”

“你就是在梦里手也不软。”安说。

“我在那个梦里还打死一个老人。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我拿的是一把无声手枪。他在桌子后面倒下了。我不想叫他痛苦。我和他无冤无仇。我一下子把他打死了。后来我在他手里放了个纸片。我不用从他那里拿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不用拿东西?”

莱文说:“他们没有给我钱叫我拿东西。查姆里和他的主子。”

“你说的不是梦。”

“对,不是梦。”室内出现了片刻的寂静,莱文害怕起来。他连忙用话语把沉寂填补起来。“我不知道那个老头是咱们的人。要是知道他是这么个人,我就不会碰他了。人人都谈论打仗的事。这可不关我的事。就是打起仗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你光谈孩子,大人你就一点儿也不可怜了?我跟那个人势不两立。当时给了我五十镑,讲好回来以后再付二百镑。钱不算少。我想也不过是重演一遍凯特的事。跟搞掉凯特一样,一点儿也不费事。”他又说,“你现在要离开我了吧?”在寂静中,安听到他粗重的、焦灼不安的喘气声。过了半天她才说:“不。我不会离开你。”

莱文说:“太好了。啊,太好了。”他伸出一只手,摸到她放在麻袋上的手,冷得像冰块。他握住她的手,在自己几天没刮的面颊上放了一会儿,不叫它挨到自己畸形的嘴唇。他说:“能把心里的事都说给一个人听,多舒服啊。”

安沉默了好半天才又说话。她极力使自己的语调沉着自然,不想流露出内心的厌恶。她想看看自己是否能骗得过他,但是她唯一想到的话还是那句“我不会离开你”。在黑暗中,她回忆起报上关于这一谋杀案的所有报道:老妇人躺在过道上,两眼中间被子弹打穿,那个老社会主义者脑浆迸裂一地。报纸上称,这是自为了保证战争期间的英雄能够继承王位、塞尔维亚国王和王后叫人从王宫的窗户里扔了出去以来,最丧失人性的政治谋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