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上午,莱文一直不停地走着。他不得不保持移动,口袋里虽然还有一点儿零钱,他却不敢用来吃东西,因为在任何一个地方他也不敢待得太长,使人有时间端详他的脸。他在邮局外面买了一份报纸,看到上面登着通缉自己的通报,用黑体字印着,还加上了一个醒目的框子。那上面有他面目特征的描写。他有些生气,因为这个通报没有登在重要的版面上:头两版登的都是欧洲形势的新闻。他一直东奔西走,搜寻查姆里先生,到了正午,已经累得挪不动两条腿了。他在一家理发店前面站了一会儿,在理发店的窗玻璃上打量着自己的脸。自从离开伦敦那家咖啡馆以后,他还一直没有刮过胡子。如果长出胡须来,是会把他畸形的嘴唇盖上的,但是莱文知道自己的胡须是长不匀称的:下巴上长得很密,嘴唇上非常稀疏,而在那块红色的疤痕两边,则连一根汗毛也没有。现在他下巴上的胡子已经蓬松一团,这就使他更加显眼了,可是他却不敢到理发店去刮一下。他走过一台自动出售巧克力糖的机器。这台机器收的是六便士或者一先令的硬币,而莱文的口袋里却只有半克朗和两先令的铜子儿了。如果他心头不爽,燃烧着复仇的怒火,他也可能到警察局去投案,最多不过是五年有期徒刑。但在他目前这种饥饿劳累、遭受冤屈诬陷的情况下,他杀死的那个老部长的阴魂却紧追着他不放,一定要他偿还自己的罪责不可。很难理解,只是因为偷了一笔钱他们就这样兴师动众,到处追捕他。

他害怕到小巷里去,或者在死胡同口徘徊。在这些地方他形影孤单,招人注目,如果有个警察走过来,难免要多看他两眼。因此他宁愿冒着有人认出他的危险,在人群拥挤的大街上闲踱。这一天天气阴湿、寒冷,幸好还没有下雨。商店里摆满了圣诞节礼品,一些陈年累月摆在货架上无人问津的破烂货都陈列到橱窗里:狐狸头的胸针、纪念碑形的书挡、装熟鸡蛋用的保暖套、骰子和筹码等各式各样的赌博游戏用品、各式各样的飞镖和玻璃球,“墙上的猫”——一种老式射击游戏、“钓金鱼”……都是一些毫无用处的离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在靠近天主教堂的一家出售圣书和圣物的店铺里,他又看见苏豪区咖啡馆里那种令他非常生气的小石膏人儿:圣母、圣婴、几名先知和牧羊人。在一叠圣书和圣女德兰画片中间,这些小人儿摆在棕色纸板做的一个窑洞里。这是“圣人家族”。莱文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想到这个传说仍然在人们中流传,感到又害怕又生气。“因为客店里没有地方。”他记起了小时候他们坐在一排排的凳子上等着吃圣诞节晚餐,一个尖细、清晰的声音给他们读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的故事,每个人都要到他的城里去缴税。在圣诞节这一天没有一个人挨打,所有的体罚都推迟到节礼日。爱、慈善、忍耐、谦卑——他是受过教育的,这些美德他都知道,也看到了它们的价值。他们把一切都歪曲了,甚至橱窗里的故事。这是一段历史,确实发生过,但是他们也为了自己的目的把它歪曲了。他们把他捧成了神,因为这样他们就心安了,用不着为他们对待他极不公正而负任何责任。他同意了,不是吗?这一点值得争议,因为如果他不愿被处死的话,本来是可以召唤下“一营天使”[11]的。他完全可以这样做,正像莱文的父亲在旺兹沃思监狱被处死,在绞索套张开的时候也还可以逃命那么容易。莱文面对着橱窗玻璃站在商店前面,等着谁来推翻他这个理论,他怀着一种又恐惧又怜悯的感情凝视着窗户里襁褓中的婴儿,“那个小私生子”,因为他是受过教育的,他知道这个孩子到世界上来要遭遇到什么,他知道出卖他的是犹大,也知道在罗马士兵到院子里来捉他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拔刀站在他这一边。

一个警察从街道一边走过来。因为莱文正在看橱窗,警察连看也没看就过去了。他突然想:这些人究竟知道了多少底细?那个女孩子是不是把她听到的报告给他们了?他猜想这时候她一定已经报告了。报纸上会登出来。他看了一眼报纸。但是报上一句话也没有提到她的事。他感到悚然一惊。他差点儿把她杀死,而她却没去警察局,这就是说,她相信了他对她讲的那件事。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威维尔河畔的那间车库里,阴雨、黑暗、可怕的凄凉,他好像丢失了一点儿什么,一件非常宝贵的东西,好像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但是他却不能用那句老话来安慰自己:“只要给她时间……娘儿们都是一个样子。”他想要找到她,但是他想:这根本不可能,我连查姆里也还没有找到呢。他一肚子怨气地对摇篮里的那一小块石膏说:“如果你是上帝,你会知道我不会伤害她的,你要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要让我转回头去,看见她在人行道上。”他怀着一线希望转回头去,但是当然了,他没有看见她。

他继续往前走,看见水沟里扔了一个六便士的硬币。他把硬币拾起来,顺着原路走回到他刚才走过的卖巧克力糖的机器那里。这台机器设在一家糖果店前面,隔壁是一个教堂的大厅,一队妇女正站在人行道上等着大厅开门卖东西。这些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开始吵吵嚷嚷。按规定的时间,早就该开门了。莱文想,如果来了个高明的扒手,这些人可都是最理想的对象。这些老娘儿们站在那儿互相推搡,要是有人把她们的皮包拧开,她们是绝对不会注意的。莱文想这个问题并不是自己想偷点儿什么东西,他相信自己还从来没有堕落到偷女人的钱包的地步,但是在他沿着这一排人走过去的时候,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一只只地打量起这些女人手里的提包来。一只手提包特别显眼,特别新、很值钱、式样讲究,他不久以前曾经看到过。拿着这只提包的是个邋里邋遢的老太婆。莱文马上记起了他是在什么场合下看见过这个提包的:一间小浴室、举着的手枪,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只脂粉盒子来。

教堂的大厅打开了门,女人们拥拥挤挤地走进去。很快街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陪着他的只有那台自动售货机和一张义卖会的招贴:“入门费六便士。”不可能是她的那只提包,他对自己说,这种式样的成千上万。虽然如此,他还是从大厅的松木门走了进去。“引导我们不要陷入诱惑。”牧师正站在大厅一端的讲坛上,越过一堆旧帽子、磕破了边儿的花瓶和几摞妇女内衣给大家读祈祷词。祈祷词读完以后,莱文被人群挤到一个卖装饰品的摊子前边:镶在镜框里的业余画家画的湖边风景水彩画,到意大利度假带回国的花里胡哨的烟盒,黄铜制的烟灰缸和一摞人们扔掉的故事书。没过一会儿,人群又簇拥着他,把他推到另一个摆着艺术品的摊子前边。莱文身不由己地被推来搡去,根本不可能在人群里寻找任何一个人。但是这倒也没有关系了,因为他被挤到了一个摊子前面,而摊子的另一头正好站着那个老太婆。他探过身去,凝视着老太婆的手提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