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9页)

“把枪给我,”莱文说,“下楼去,你不用怕那只老母狗。”他倒退着跟在她身后,手枪对着阿基,但是那两个老家伙的招数已经使完了。“要是他刚才再乱动一下,我就开枪了。”

“我不会感到吃惊的,”安说,“要是我也饶不了他。”

他又说了一遍:“你真了不起。”他几乎已经把他刚才在街上看见的侦探给忘了,直到他的手放到门把手上,才又想起来。“要是外面有警察,我也许得扔下你,自己先跑掉。”他什么话都可以对她讲,一点儿也不犹豫,“我找到一个过夜的地方。在火车停车场里。一间废弃不用的木棚。我今天晚上在离车站五十码的墙边等着你。”莱文打开房门,街上看不见有人。他俩一起走出去,走到暮色沉沉的空旷街头。安说:“你看见对面门道里有一个人吗?”

“看见了,”莱文说,“那里是有一个人。”

“我觉得那人像——但这是不可能的。”

“街口还有一个人。一点儿不错,他们是警察,但是他们不知道我是谁。要是知道,一定会动手捉我的。”

“那你就要开枪了。”

“当然要开枪,但是他们不知道我是谁。”他笑了笑,夜空的潮气好像浸湿了他的喉咙,“我把他们骗得够呛。”火车站大桥那边,城市的灯火已经亮起来,可是他们这里仍然笼罩在昏黑的暮色里。一辆机车在岔道上隆隆地驶过去。

“我走不了长路,”安说,“很对不起。我想我身体还不太好。”

“不远,”莱文说,“有一块木板是活的。今天早上我什么都安排好了。那里面还有麻袋,很多麻袋。简直像咱们家似的。”

“像家似的?”莱文没有回答。他摸着停车场涂着沥青的木板墙,回忆起一间地下室的厨房和差不多是他能够记忆起的第一件事:他的母亲趴在桌子上,身上流着血。她连厨房的门也没有关,她就是这样一点儿也不把他放在心上。他后来做了不少令人心寒的事,他想,但是他做的任何一件事也不能同这件相比。迟早有一天他会做出来的。那就像重新开始有生命似的:当人们谈起死亡、流血、伤口和家的时候,就有一件事可以回忆了。

“要是个家可太寒碜一点了。”安说。

“你不用怕我,”莱文说,“我不会强留你的。你可以坐一会儿,跟我说说他们是怎样对你的,查姆里做什么了,以后你愿意到什么地方去就到什么地方去。”

“就是你给我钱我也走不动了。”莱文只好叫她一面扶着墙,一面用手臂架着她。他把自己似乎永远也不枯竭的精力贯注到她的意志里去。他说:“坚持一下。我们这就到了。”在寒冷中,他瑟瑟发抖,用尽一切力气搀着她,想在昏暗中看一看她的脸。他说:“到棚子里你就可以休息了。那里面有许多麻袋。”他好像一个向别人夸耀自己住所的人,怀着很大的骄傲。好像那住所是他用自己的钱购置的,要么就是用自己的劳动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

麦瑟尔站在门道的暗影里。这比他预先想象的任何事都更可怕。他把手放在手枪上。只要走出去就可以把莱文逮捕——如果对方拒捕他可以开枪。他是警察,无权先开枪。桑德斯站在街口等待他行动。他背后还有一名穿制服的警察准备好同他俩配合。但是麦瑟尔并没有行动。他看着他们从街上走下去,叫他们相信没有人跟着他们。他在很远的地方尾随着他们,在街口和桑德斯会合在一起。桑德斯说:“那个魔——魔鬼。”

“啊不,”麦瑟尔说,“那是莱文——和安。”他划了根火柴,把衔在嘴上足有二十分钟的纸烟点着。前面的一男一女从车场旁边漆黑的街道走下去,他俩几乎已经看不见了,但是远处又有人划了一根火柴。“他们被盯着呢,”麦瑟尔说,“不会叫他们溜掉的。”

“你——你是要把他们俩一起逮——逮住吗?”

“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咱们不能开枪。”麦瑟尔说,“要是误伤了一个女人,你看看报纸上会怎么登吧。他并不是因为谋杀罪在受缉捕。”

“咱们得小心别伤害了你的女朋友。”桑德斯一口气说出来。

“走吧,”麦瑟尔说,“别跟掉了。我不再想她了。我郑重宣布,我同她的事算过去了。她真把我骗得够呛。我现在想的是该怎样对付莱文——莱文和他在诺维治的同谋犯,如果他这里有同谋犯的话。如果需要开枪,咱们不能手软。”

桑德斯说:“他们站住了。”桑德斯的目力比麦瑟尔好。麦瑟尔说:“要是我现在下手,你在这儿能不能截住他?”

“不成。”桑德斯一边说,一边很快地往前走,“他把墙上的一块木板弄松了。他们钻过去了。”

“别着急,”麦瑟尔说,“我跟着他们。你去再找三个人来,叫一个站在板墙缺口附近我能找得到的地方。这个停车场的几个入口都已经派人守住了。你把剩下的两个人带进去,可别把他惊动了。”他隐隐听到前面两个人走在煤渣上的脚步声,因为他自己脚下也同样发出声音来,所以追踪并不很容易。那两人绕到一辆停着的车皮后面,那一带光线非常暗,他只瞥见了一眼两个移动的影子,接着一辆机车呜地叫了一声,喷出一大团灰色蒸汽,把他整个罩住了。有一两分钟,麦瑟尔好像走在迷蒙的山雾里。他感到自己的脸上落了许多潮乎乎的肮脏的水珠。等雾气散开以后,麦瑟尔已经看不见两人的踪迹了。他开始认识到黑夜里在停车场里追寻人的难处。到处是停在铁轨上的空车皮,他们随便溜到哪个车厢里,就可以潜伏起来。他一不小心把胫骨撞了一下,痛得低声骂了几句,就在这个时候,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安小声说:“不成,我走不动了。”那声音隔着他只有几个车厢。接着那两人又移动起来,步履沉重,好像一个人扛着重东西似的。麦瑟尔爬到一辆车皮上,看着前面一片荒凉的煤渣地面。纵横交错的铁轨、道岔、小木棚和堆积成山的煤块、焦炭。展现在他面前的好像是一片无主之地,一个士兵搀扶着一个受伤的战友,脚步蹒跚地从废铜烂铁中走过。麦瑟尔觉得自己是个间谍,怀着一种奇怪的羞惭心情监视着这两个人。那瘦痩的、一步一跛的身影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人认识他爱着的那个女孩子。他同这个女孩子之间存在着某一种关系。麦瑟尔想:他犯的那桩偷窃案会判多少年徒刑呢?他不想开枪了。他想:这个可怜虫,他一定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可能正在找个地方想歇一歇脚。他找到了地方,两条铁路之间铁路工人用的一间小小的木头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