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9页)

他的脑子里又想起那个女孩子说的话:“我的名字叫安。”提包上影影绰绰地还看得见“安”的头一个字母印,但是电镀的字母却已经被拆掉了。他抬起头来,他没有注意摊子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人的眼睛只看到一张阴险、肮脏的脸。

正像那次他发现查姆里暗中出卖他似的,这件事又使他非常震惊。他谋杀那个老部长时并没有感到内疚,因为那是世界上一个大人物,一个“坐在国际会议最高席”的人(莱文受过教育,他是知道怎样正确表达的)。如果说部长女秘书隔着没有关紧的门发出的呻吟声有时候叫他感到某些不安,他总可以宽解说,为了自卫,他不得不打死她。但是现在这件事却太可恶了,同一阶级的人只应该互相祈祷,不该互相坑害。莱文从摊子前边挤过去,一直挤到老妇人旁边。他俯下身,低声说:“你这个提包是从哪儿弄来的?”话刚说完,几个好像来抢东西的女人已经挤到他和那个老妇人中间。老妇人甚至没有看到刚才是谁对她低声讲了一句话。很可能她会认为那个人错认为她这个提包是这里哪个摊子上买的。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被这个问题吓坏了。莱文看见她急急忙忙向出口挤去。莱文自己也连忙拼命往外挤。

他挤出大厅的时候,刚好还能看见一眼她的背影。老妇人拖着老式的长裙子正拐进一条巷子里,莱文迈开两腿在后面紧紧跟着。匆忙中他根本没发现另外还有一个人尾随在他后面。那人戴着软帽、穿着像是制服的大衣,他只要看一眼就会知道那人的身份。没有走多久,他就记起他们走的路了。这条路他昨天跟那个女孩子走过。这就像追溯过去一段什么经历似的。再走两步就可以看到一家卖报纸的铺子,那前面曾经站着一个警察。他本来准备把她打死的,他打算把她带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在背后打一枪,让她一点儿也不感到痛苦地死去。他在摊子另一头看见的那张布满皱纹的恶毒的脸好像对他点着头说:“不用你操心了,我们已经替你把事情办了。”

老妇人脚不离地,走得飞快,简直叫人无法相信。她一手拿着手提包,一手提着怪里怪气的长裙子,活像是一个女瑞普·凡·温克尔[12],一觉长眠,醒来后穿着五十年以前的服装又回到尘世。莱文想:他们指不定把那女孩子怎么样了呢,但是“他们”到底是谁?她没有到警察局去,她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如果她失踪了,那一定是对查姆里有利的事。自从母亲死了以后,这是莱文第一次为另外一个人的生死担忧:查姆里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过了车站以后,老妇人向左一拐,沿着吉贝尔路走去。这条街两旁都是寒酸的公寓式住宅,灰色粗纱窗帘把一间间小房间完全遮掩起来,但偶然也看得到一两个花盆,绿色发亮的大叶子在纱帘中间贴到窗玻璃上。这一带看不到亮晶晶的天竺葵在紧闭的窗户后面摆动,那些鲜红的小花是属于另一阶级的,是属于比吉贝尔路住户更贫穷的被剥削者的。这里的人已经爬到养蜘蛛抱蛋属植物的小剥削者地位。他们一家家都是规模稍小一些的查姆里。老妇人走到六十一号门牌前边站了一会儿,在身上摸钥匙。莱文赶上了她。他伸出一只脚把正要关上的房门抵住。“我要问你两个问题。”他说。

“出去。”老妇人喊道,“我们跟你这类人不打交道。”

莱文一点点儿地用腿把门顶开。“你最好听我把话说完,”他说,“这对你有好处。”老妇人踉踉跄跄地退到摆满旧家具、又小又暗的客厅里。莱文满心嫌恶地扫了一眼屋中的陈设:玻璃罩扣着的锦鸡标本、明显是从乡下拍卖会买来的当帽架用的虫蛀的鹿头、涂着金星的黑色铁伞架、盖在煤气喷头上的小红玻璃罩。莱文说:“你那个手提包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他问,“啊,要我把你的老脖子拧下来可真费不了什么事。”

“阿基!”老妇人尖声喊起来,“阿基!”

“你们是干什么的,啊?”他把客厅里的两扇门信手打开一扇,看到里面摆着一张廉价的长沙发,衬垫已经从套子下面露出来,一面镀金框的镜子,一幅画着一个裸体女人站在海滨,膝盖以下没在海水里的画。整个这所房子散发着香水和煤气的臭味。

“阿基!”老妇人又尖声喊起来,“阿基!”

莱文说:“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你这老鸨子!”他转身回到客厅里。但是老妇人现在已经有了靠山了,阿基已经被她喊出来了。阿基穿着一双橡皮底鞋,一声不响地从屋子后边走到莱文身边。这人生得身材高大,秃顶,脸相又虔诚又狡诈。他迎着莱文说:“你要干什么,朋友?”这个人完全是另一个阶级的,口音听起来受过良好教育,还上过神学院。至于他的鼻梁被打断过,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真会骂人!”老妇人受到阿基的保护,从他胳膊下面喊道。

莱文说:“我还有别的事。我不想把你们这个地方给拆了。我只要你们告诉我一件事:提包是从哪儿来的?”

“如果你指的是我妻子的提包,”秃顶男人说,“那是一个房客给她的——不是吗,泰妮?”

“什么时候给的?”

“几天以前。”

“这个房客现在在哪儿?”

“她就在这儿住了一夜。”

“她是在哪儿把提包给你的?”

“‘这条路我们只走一次,’”阿基说,“‘因此——’听说过这句话吗?”

“她是一个人来的吗?”

“当然不是一个人。”老妇人说。阿基咳嗽了一下,用一只手捂着她的脸,轻轻地把她推在自己身后面。“她的未婚夫同她一起来的。”他说,向莱文跟前走了一步。“这张脸,”他说,“我看着面熟。泰妮,亲爱的,拿一张《日报》来。”

“用不着。”莱文说,“就是我。关于那只提包你们对我扯了谎。要是那女孩子真来过这里,就是昨天晚上。我要搜一搜你们这个妓院。”

“泰妮,”她丈夫说,“到后边去给警察局打个电话。”莱文的手搁在自己的枪上,但是身体并没有动。他并没有把枪掏出来,只是用眼睛盯着那个老妇人拖着裙子犹犹豫豫地走进厨房去。“快一点儿,泰妮,亲爱的。”

莱文说:“如果我相信她真的打电话去了,我早就一枪把她打死了。但是她并没有去找警察。你们比我更怕警察。她现在正在厨房的旮旯里藏着呢。”

阿基说:“你说错了,我告诉你,她找警察去了。我听见门响了。你不信自己去看看。”当莱文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他举起手来照着莱文耳朵后面打下来,手指上戴着专门为打人用的铜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