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和没有失去的,不同的和相同的(译后记)(第2/3页)

一如不少作家——中国作家也好外国作家也好——进行文学创作时往往有一个秘密武器或者特殊灵感,村上也不例外。对此,村上称为“私人性契机”。他在原版前言中写道,一旦有了那个契机,某种意象即刻涌上心间,几乎即兴式写得水到渠成。“我的人生时而有这种情况。有什么发生了,那一瞬之光活像照明弹将平时肉眼看不见的周围景致纤毫毕现地照得历历在目。那里的生物,那里的无生物。为了将这鲜活的彩釉迅速描摹下来,我就势伏案,一口气写出框架式文章。对小说家来说,能有那种体验是比什么都让人高兴的。自己身上依然存在本能性故事矿脉,有什么赶来把它巧妙地发掘出来了——我可以切实感觉到,可以相信那种根源性光照的存在。”他同时表示,“之于我最大的快慰——集中写短篇小说时每每如此——莫过于可以在短时间里将各种手法、各种文体、各种语境(situation)一个接一个尝试下去。可以从种种样样的角度对同一主题进行立体式审视、追索、验证,可以用种种人称写种种人物。”

不用说,进行如此“尝试”的最新成果即是这部短篇集。所要审视、追索、验证的主题依然是孤独,“失去女人的男人们”的孤独。关键词是失去或消失。自不待言,“消失”也是村上文学世界一以贯之的关键词。羊的消失,象的消失,猫的消失,蓝色的消失,记忆的消失,名字的消失,影子的消失,朋友的消失,恋人的消失,老婆的消失。而且往往消失得那么始料未及,那么踪影皆无,那么匪夷所思。不过,关键词同是消失或失去的这部短篇集,与以往不同之处也是有的。一是,村上以往作品中的消失,用村上的话说,大多——当然不是全部——“几乎不含有悲剧性因素”。不含有悲剧造成的痛苦,而仅仅是一种不无宿命意味的无奈,一丝伴随诗意的怅惘,一声达观而优雅的叹息。而这部短篇集中的《独立器官》,五十二岁的男美容医师却因女方的消失而痛苦万分,最终绝食而死。不妨说,“独立器官”使得他整个人失去了“独立性”。而对《驾驶我的车》中的家福来说,太太的失去给他带来了永与痛苦相伴的不解之谜。《山鲁佐德》中的男人则觉得“山鲁佐德”的失去将使得自己陷入无比悲痛的漩涡。换言之,失去女人的男人们的孤独已不再是可以把玩的温吞吞的相对孤独,而成了拒绝把玩的冷冰冰的绝对孤独。

第二点不同的是,这部短篇集中的大部分主人公任凭对方失去、消失而不再设法寻找。说起来,村上以往作品的主题,较之消失,更侧重于寻找。在《1973年的弹子球》中寻找月台上的狗和弹子球机;在《寻羊冒险记》中寻找背部带有星形斑纹的羊;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寻找古老的梦和世界尽头的出口;在《舞!舞!舞!》中寻找老海豚宾馆和妓女喜喜;在《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中寻找十二岁时握“我”的手握了十秒钟的岛本;在《奇鸟行状录》中寻找突然失踪的猫和离家出走的老婆;在《斯普特尼克恋人》中寻找曾经给我以“无比温存的抚慰”的女孩堇;在《1Q84》中青豆寻找天吾、天吾寻找青豆;而在《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就更不用说了,多崎作几乎从头到尾寻找高中时代“五人帮”的其他四人。可以断言,村上文学的主题之一就是失落与寻找,并在这一过程中确认记忆和自我身份的同一性,确认“生与死的意义、真实的本质、对时间的感觉与记忆及物质世界的关系”(杰·鲁宾语)。

相比之下,这部短篇集大多放弃了寻找的努力。《驾驶我的车》中的家福放弃找回妻子清白之身的努力,至少客观上任凭妻子跟除他以外的四个男人上床;《昨天》中的男主人公在察觉女友同其他男人发生关系时选择了主动离开;《独立器官》中的男美容医师在情人弃他而去之后自行结束生命;《木野》中的木野目睹妻子同他人做爱的场景而悄然离家出走……凡此种种,全然没有了《奇鸟行状录》的“我”为找回老婆而表现出的积极性和不屈不挠的执著。其结果,我们看到的几乎全是孤独地品尝苦果的“失去女人的男人们”。村上在此想向我们传达怎样的信息、怎样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呢?对于配偶或女友另一种性需求的理解与宽容?对于自我疗伤艰巨性和必要性的诉求?对爱与孤独、爱与救赎之主题以至复杂人性的深度开掘?抑或对于真相永在彼岸的虚无和对任何人都存在理解死角这一见解的认同?

不过,和往日作品相同之处也是隐约可见的,甚至不无自我重复之嫌。《驾驶我的车》的二十四岁北海道女孩隐约复印出《舞!舞!舞!》中态度冷静而似乎全知全能的雪的面影;《昨天》中主人公木野和他的女朋友惠理佳之间的微妙关系,同《挪威的森林》中渡边和直子之间未尝没有相通之处;《独立器官》中的男美容医师形象令人想起《列克星敦的幽灵》中的美国建筑设计师凯锡;《木野》中开酒吧的木野和奇特的客人仿佛《奇鸟行状录》开店的“我”和“我”的舅舅,一高一矮两个“暴力团”分子的说话语气像极了《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大块头与小个子。而最大的相同之处则在于,村上放弃了自二十年前《奇鸟行状录》开始、历经《地下》及其续集《在约定的场所》而持续推进到《1Q84》的“撞墙”主题,即放弃了笔锋直指日本战前军国主义体制运作方式即国家性暴力的源头及其当下表现形式这一主题。转而回归“挖洞”作业,回归通过在个体内部“深深挖洞”而追问个人生命的自我认同和“自我治疗”的“挖洞”主题原点。这在《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已有明显表现,而在这部短篇集中彻底返回他的“文学故乡”。一句话,村上不再解剖体制,重新解剖自己。

我以为,较之主题的发掘力度、情节设计的独出机杼和人物形象的别开生面,这部短篇集一个真正出色之处恐怕更在于一如既往对细节的经营,在于其中细小的美学要素及其含有的心理机微的提示。借用普林斯顿大学授予村上荣誉博士的评语:村上春树“以文学形式就日常生活的细节做出了不可思议的描写,准确地把握了现代社会生活中的孤独感和不确定性”。而村上作品英译本主要译者之一、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早就指出:“村上最出色的成就就是体察出了市井小民生活中的玄秘和疏离”。中国作协李敬泽2013年就诺贝尔文学奖回答《瑞典日报》时的说法也近乎异曲同工:村上大约是一位飞鸟型的轻逸的作家,“他不是靠强劲宽阔的叙事,他只是富于想象力地表达人们心中飘浮着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的修辞和隐喻,丰富和拓展了无数人的自我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