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鲁佐德(第2/8页)

在这个“房子”中安顿下来后不久,羽原开始蓄起了胡子。原本他便胡须浓密。当然他这样做是为了改变一下自己的外观,但是他的目的并不仅仅止于此。他之所以开始蓄胡子,主要是因为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如果有了胡子,他便可以经常把手放在下颌、鼻子下面或者鬓角,享受触摸的感觉。用剪刀和剃须刀修剪胡子的形状,也可以消磨时间。他这才发现,原来仅仅留个胡子,便能打发无聊。

“我的前世是条七鳃鳗。”一天,山鲁佐德躺在被窝里这样说道。她说得那么干脆,就像对人说“北极点在遥远的北方”一样若无其事。

羽原完全不知道七鳃鳗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长成什么样子。所以他也没有特别讲述自己的感想。

“你知道七鳃鳗怎么吃鳟鱼吗?”她问道。

“不,不知道。”羽原回答道。就连七鳃鳗吃鳟鱼这件事本身,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七鳃鳗是没有上下颚的。这是七鳃鳗和普通鳗鱼最大的不同。”

“普通的鳗鱼有上下颚么?”

“难道你没仔细观察过鳗鱼吗?”她吃惊地说道。

“鳗鱼倒是偶尔会吃,但是总没有机会看到鳗鱼的上下颚。”

“下次有机会好好观察一下吧,去一下水族馆什么的。普通的鳗鱼有上下颚,也有牙齿。但是呢,七鳃鳗是完全没有上下颚的。相反,它的嘴长得像吸盘。它用这个吸盘吸附在河底或湖底的石头上,倒立着身子来回摇摆,就像水草一样。”

羽原开始在脑海中想象很多七鳃鳗像水草一样在水底来回摇摆的情景。那似乎是一种脱离现实的光景。但是,羽原知道,现实往往是脱离现实的。

“七鳃鳗实际就是生活在水草当中的。它们悄悄地藏在那里,等鳟鱼从上方游过时,便迅速游上去,用吸盘吸附在它的肚子上。然后像水蛭一样,紧紧地贴在鳟鱼的身上,过上寄生的生活。它们的吸盘内侧有一个像长着牙齿的舌头一样的东西。它们将它当成锉刀,使劲在鱼的身体上打开一个洞,一点点地吃它们的肉。”

“我不太想变成鳟鱼呢。”

“据说,在罗马时代,很多地方都有养殖七鳃鳗的鱼池。那些不听话的狂妄奴隶会被活生生地扔进池子里,被七鳃鳗吃掉。”

“我也不想当罗马时代的奴隶。”羽原心想,“当然,什么时代的奴隶都不想当。”

“上小学的时候,我第一次在水族馆看到七鳃鳗,读到介绍其生态的说明文字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前世就是它。”山鲁佐德说道,“因为,我有着清晰的记忆。我记得自己在水底吸附在石头上,藏身在水草间来回摇摆,看着那些胖胖的鳟鱼从上方游过。”

“那咬鳟鱼的记忆呢?”

“那倒没有。”

“太好了。”羽原说道,“你七鳃鳗时期的记忆,就只有这些吗?只是在水底来回摇摆?”

“前世的事,不会一股脑儿全都想起来的。”她说道,“幸运的话,遇到某个契机,就能想起来一点点。完全是突发性的,就像是从小孔里看高墙对面的世界一样,只能看到那里的一小部分风景。你能想起自己前世的一些事吗?”

“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羽原说道。说实话,他自己也不想去回忆前世的事。现在周遭的这些现实,已让他自顾不暇。

“但是,待在湖底挺好的。用嘴紧紧地吸附在石头上,倒立着身子,看着从上面游过的鱼。我还见过一只很大很大的甲鱼呢。从下面看,它简直就像《星球大战》里那种凶恶的太空船一样庞大,乌黑。嘴又长又尖的大白鸟像杀手一样对鱼发动袭击。从水底看那些鸟,它们仅仅就像是蓝天上的流云。我们待在水底深处,又藏身在水草中,所以那些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我们是安全的。”

“你能看到那种光景啊。”

“是啊,看得真真切切。”山鲁佐德说道,“那里的光、水流的触感……我甚至能想起自己当时思考的事情,有时还能进入那个光景当中。”

“思考的事情?”

“是啊。”

“原来你在那里还会思考啊。”

“当然。”

“七鳃鳗会思考什么呢?”

“七鳃鳗啊,会思考非常七鳃鳗式的事情。按照七鳃鳗式的逻辑,思考七鳃鳗式的主题。但是,我无法将其置换成我们的语言。因为,那是为水中的东西而进行的思考。就像我们作为婴儿在胎内的时候一样,虽然知道自己曾在那里思考过,却无法用世间的语言把自己当时的想法表达出来,对吧?”

“莫非你能想起在胎内时的事?”羽原吃惊地问道。

“当然。”山鲁佐德若无其事地回答,然后在他怀里微微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你想不起来吗?”

羽原说自己想不起来。

“那改天我再给你讲,我胎儿时期的故事。”

羽原在那天的日记中做了如下记录:“山鲁佐德、七鳃鳗、前世。”

即便别人看到这篇日记,大概也不知所云吧。

羽原和山鲁佐德第一次见面是在四个月前。羽原被送到北关东地区一个地方小城市的“房子”里,住在附近的她作为“联络员”负责照顾羽原。她的职责是为不能外出的羽原购买食品和各种杂货,送到“房子”中。有时也按照他的希望买一些他想读的书、杂志和他想听的CD之类的。有时她也会随便找一些电影的DVD带过来(只是羽原不是特别理解她的选择标准)。

羽原在那里安顿下来之后的第二周,山鲁佐德就像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邀他上了床。避孕套也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或许这也是她被安排的“援助活动”之一。不管怎样说,这件事是对方主动提出来的,在一系列的流程中显得顺理成章。她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表现出一点不知所措或犹豫,他也没有反对这个流程。他还没有搞清事态的前因后果,便跟着山鲁佐德到了床上,拥有了她的身体。

与她做爱的过程,几乎称不上是充满激情的,但也并非从头到尾都是事务性的。即便起初她做这件事只是为了完成一项被安排的(或者是被强烈暗示的)职责,但是,从某个时刻开始,她似乎也能够在这个行为中(即便只是局部的)发现一定的愉悦了。羽原从她肉体反应的细微变化中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对此也感到很高兴。不管怎么说,他并不是一个被关进牢笼的凶猛野兽,而是一个有着细腻情感的人。仅以满足性欲为目的的性行为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是必要的,却并不能让人感到特别愉悦。虽说如此,羽原还是无法分辨,山鲁佐德在多大程度上将自己与他的性行为当成自己的职务,又在多大程度上将其当成自己的私人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