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综合与模仿(第3/5页)

印度已发掘出一度灭绝的古典舞蹈与编织艺术的传统。但绘画传统仍然是断裂的,绘画无法简单地回到被中断的地方,介入之物太多了。印度的过去已经不能为印度的现在提供灵感。在艺术的景观里,西方太占主导,太多样化;印度仍然在模仿和不安,这点只要瞥一眼任何一本印度杂志中的广告和插图就能看出。失去活着的传统,印度就失去了整合与适应的能力,借鉴别人也是囫囵吞枣。表面上文化延续,舞蹈、音乐和电影一片生机,实际上印度却并不完整,整体创造性已死。这是印度为英治时代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种丧失被这一时期的知识恢复、政治自觉(在印度历史上前所未有)以及政治重组所弥补。

印度绘画的这种真实状况同样是印度建筑的真实状况。它也是一种断裂的传统,介入之物过多。而现代性,或者人们以为是现代性的东西,如今被囫囵吞下。后果是灾难性的。年复一年,无用的现代建筑在印度不断积压。旧有的通风观念消失了,现代的空调被搬了进来,这些空调为建筑师解决了恶劣气候的问题,使他能够随意复制自己的设计。艾哈迈达巴德不只有一家国家设计学院,作为一座走在前列的城市,它还有一座小型的现代机场楼。屋顶不是平或斜的,而是波浪形的,而且屋顶很低。炎热的空气无法升高,而挂着网状装饰性织物的玻璃墙令印度午后的阳光长驱直入。还是和出租车司机一起待在外面比较好,那里气温不过才一百度。里面则火上架火,现代性伴随着现代性,玻璃烤箱随着一台昂贵而耗电的“古尔玛格”冷气机一起哼哼,周围是一群被庇护的尊贵的人。

在拉贾斯坦邦沙漠地带的斋沙默尔,邦政府刚刚建起一座引以为豪的游客大院。小屋向中央走廊敞开,窗户没加罩篷,外面就是沙漠。但那些屋里未必闷热。每天多付上十卢比,你就可以关上百叶窗,拧亮电灯,用上制冷设备:架在窗户上的一个巨大的工厂风扇,它能让小屋子咆哮不已。然而斋沙默尔正以其古建筑、宫殿和一些威尼斯式的壮美街道而闻名。在市集区有一些传统的庭院式房屋,是适应沙漠地区的精美的石屋:外室高大,通风顺畅,房子的某些部分始终荫翳避日。

但历史就是历史。建筑在印度是一门需要学习的现代课程,所以建筑是另一门外来的手艺,是别人传统的一部分。建筑和艺术一样,没有一个活着的传统做保障,印度总处于劣势。现代性(或印度性)常常只是一种假象,内部则是错误运用技术和误解现代设计的梦魇,如今逐渐连偏远地区也是如此。屋子简直是为西伯利亚建造的,总有人工照明,耗电的空调噪音巨大,而没有那个顺着墙壁滴水、毁坏了适配地毯的空调,人就没法居住,贵上加贵,伴随着浪费的无知加重了贫穷。

一度曾有从国外获得一些简单学历和技术的印度人说,他们成了无所适从的人,既不是东方的,也不是西方的。他们这种说法是荒谬的,是自我表演。他们带着印度,带着印度的认知方式。现在随着移民大潮的兴起,很少再听到所谓的无所适从了。取而代之的是,印度人说,对印度而言他们受教育太多。实际恰恰相反,他们受教育不够,只想重复他们的课程。外来技术无根可依,是脱离了原则的技术。

一个雨夜,在返回孟买的火车上,我听到一个面无表情、体态臃肿的年轻人在抱怨。他说,自己受的教育在印度来看太高了,他说着这些陈词滥调的时候毫无讥讽与窘迫。他在美国完成了一门计算机课程,(有钱了)想建个工厂,生产他学到的这种美国设备。但印度对这种先进的玩意儿尚无准备,他在考虑也许该回美国定居。

我希望听到更多他在美国的情况。不过他对那个国家或是印度都没有更多可说的,雨天中,孟买郊区冒烟的工厂的红褐色、黑色和绿色从我们窗外飞驰而过。他说,美国和他期望的一样。他没有提供具体的细节。而对印度—即使他从美国回来,即使透过我们的窗户便可看到—他也只是像企业家那样评判。

他属于北方的商人种姓,他的言谈举止里流露出种姓特质。他属于旧印度,发生任何事情也动摇不了他的这个保障,他不质疑任何事。他从外部世界得到的只有计算机技术,如同在单纯的时代里,他可能会在家里学习织布和种谷物。他说对印度而言他受教育程度太高,但用在孟买认识的那位工程师给我举的例子来说,他就像贫民区里的管子工——一个背景简单的人想要干一门技术含量高的活计,而且盲目地干;水是管子工的工作,但水对他是奢侈的,他妻子为了水要在早上排长队;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必须在瓦管中央笔直地安上个水龙头。所以这个学计算机的家伙只掌握他的专业,不顾他自己的简单背景,不顾这里是印度,认定他的工作就是在随便什么地方安置计算机。

要找到一个贫困国家所需的科技,得具备最高的技术、最清晰的洞见。旧印度一味鼓励本能的、无智识的生命,它限制着洞见。而使外来技术不那么“排外”(借用马哈拉施特拉邦教育部长那个含混的、也许正是被她暖昧化的词)的必要尝试,则结束于牛车学校、结束于一个模仿与幻想的混合体中。不过印度已经感到确实在某些方面(或许还很多)需要做出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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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老了,印度在继续。现在印度所有需要实践的规范和技术都来自国外。即使印度人具有自己文明成就的观念,也基本上是十九世纪的欧洲学者教给他们的。印度自身没有能力重新发现并评估自己的过去。它的过去与它联系太多,仍然生存在仪式、律法和巫术之中—那种蒙蔽了反应,甚至埋葬了探索观念的复杂的本能性生活。现在印度绘画有印度学者在做研究,但即使在受过教育的人那里,绘画之道仍然大致是图解之术,是认识神祇和主题的方法。一个是新近死亡的传统,一个是不变的信仰。创造性就这样丢失了,无人注意。

印度盲目地生吞了它的过去。要理解那个过去,印度不得不借用外国的学术规范,于是就同科技一样,其外国根源显露无遗。印度做了大量的历史研究工作,但欧洲历史研究方法源于特定的文明,有着自己的人类状况与发展观念,不适用于研究印度文明,被遗漏的东西太多了。政治或王朝事件,经济生活,文化趋势——欧洲方法很少对此加以说明,它将印度等同于欧洲,结果这种尝试是不成功的,对于印度文明的起源和终止、短期繁荣、长期停滞、人永远被本能生活所左右、持续转向野蛮主义的倾向,它说了一堆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