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洞察之缺陷(第4/5页)

作者U.R.阿南塔默提是个严肃的作家。他在迈索尔④大学为研究生教授英语,该大学的英语系十分活跃,他还曾在美国授课。他的学术世界似乎与小说中描述的那个社会相距遥远,很难猜测出他对那个社会的态度。阿南塔默提有意或无意地背叛了一个野蛮的文明,在那里,书籍和法律都被巫术所遮蔽,社会组织过于精微,知识、创造力与道德责任感都不能把这种社会组织激活(除非是正在迈向救赎的自我)。这里的人都是无助、贫弱、容易失衡的,他们所承袭的文明早已酸腐,他们依靠本能活着,因为种种戒律而成了残废(“我不想自己解决这个问题。我依靠神,依靠古代律法。我们不就是为这才个创造典籍的吗?”),他们建立了一个没有头脑的社会。

小说里提到了公共汽车、报纸和国大党,显示故事发生在当代。但年代似乎很遥远,甘地肯定不会走这条路。那位阿查雅对自己真实本性的恼怒之情,尽管是以宗教术语表现出来的,但仍与污浊、种姓、权力这些粗鄙的观念密不可分。阿查雅曾经一度论证,婆罗门必须只能是婆罗门,否则“正义”将行之不远。“低级种姓不会失控吗?在这个颓废的时代,普通人出于畏惧而跟随正确的道路前行,如果畏惧荡然无存,我们到哪里去找寻维护世界的力量?”这种所谓正义的一个表现就是,当一位“不可接触”的女人乞讨一个土豆,婆罗门妇女应该把土豆扔到街上,像扔给一条狗。这样污染就得以避免,正义与畏惧得以保存。

“我们印度人利用外在的现实来保持自我的延续。”苏德尔·卡卡尔对甘地一八八八年在英格兰的恍惚所作的分析,与阿南塔默提对阿查雅漫游于世界之中的精彩描写真是如出一辙。甘地在一片陌生的环境中保持着他的纯洁和自我观念。阿查雅则在聚集着不洁,他向社团叙述的不是他所见到的,也不是他决定投身的那个世界,而是他已经承受的污浊。两个人在洞察与反应方面受到同样的制约,也同样专注于自我。

不过其中有个重要的差别。阿查雅是被他已死亡的文明所囚禁的,他只能在其中界定自己。他不能像在英国的甘地那样努力找到自己的信仰,在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中决定安身立命之所。甘地在外国社会中变得成熟,他以防御的姿态退回自我之中,潜入艰难获得的信念和誓言里,随着岁月而变得越来越固执,常常(从他的自传中可得知)在表面上追求愚行,他持续不断地被外在事件、被其他文明强迫进行再救赎和再界定:对英格兰的恐惧和陌生,通过法律考试的需求,南非的种族压迫,印度的英国权威主义(这点他通过在南非的民主斗争方式认清了)。

当甘地四十多岁重返印度求善时,他已经被塑造完成,即使到最后被政治孤立、简直要成为圣人时,他依然保持着那种由外国创造的圣雄行为方式。在独立的骚乱中(杀戮,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的大规模移民,克什米尔战争),他七十八岁,仍然恪守着四十年前南非祖鲁人反叛时立下的节制性欲的誓言。不过他为发生在孟加拉的印度教徒-穆斯林之间的仇杀而义愤填膺,起身前往诺阿卡里区。这是最后一次悲伤的朝圣之旅,激愤的人们在他要走的路上撒了碎玻璃。十七年前,在印度另一端举行的食盐长征中,穷人们时常在他要经过的路上铺上清凉的绿叶。而今在孟加拉,他除了亲自出现之外再也不能做什么了,他知道这一点。尽管如此,他还是一遍遍听到自己说“我该怎么办?”在这样恶劣的时候,他所想的还是如何行动,他的确了不起。

那个阿查雅就永远也不明白这种挫折的烦恼。他拥抱“魔鬼世界”,刻意纵容他新发现的本性,正如他刻意纵容旧时本性,他将继续自我关注;他的自我专注和他还是善人时的自我专注一样空洞无物。他不会像甘地一样意识到世界的不完美,意识到某种方式可能会让这个世界臻于正确。时代在颓败,阿查雅如此认为(或者说,当他是善人时这样认为)。不过这只是因为低种姓的人们失去畏惧、失去控制,唯一的解答是更伟大的正义,更多地退回自我,更远地逃避世界,为更本能的生命而奋争,那里对现实的接受更为薄弱,思想“只是一种知觉,一种困惑”。

这种消灭认知能力的理想,对外人和过客而言是平静淡然的。不过印度已致力于必要的变革,变革中的社会需要其他的东西。根据苏德尔·卡卡尔的看法,在变革的时代,发育不全的自我可以成为一种“危险的奢侈品”。城市壮大;人们离开祖先的居住地外出游历;宗族和家庭的联系松动了。对更敏锐的认知能力的需要增加了;而认知力不得不变成“一项个人而非社会的功能”。

它威胁着一切,它以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令人失去平衡。种姓、宗族、安全、信仰和肤浅的认知力混在一起,如果不毁坏其余的,其中之一也不能得到改变或发展。一个人如果从婴儿时期起就惯于群体安全,惯于一种生活被细致规范化的安全,他怎么能成为一个个体,一个有着自我的人?他会被未知世界的无限广阔所淹没,他会迷失。他会像阿南塔默提小说中的那个阿查雅一样,被他的无形所煎熬。“一根风中的丝,一片形随风成的云彩。我已成为一物,通过意志的行为,我将再次成为人。”

对阿查雅来说,有规定好的方式重新成为人,他只需作出选择。但当路径不存,甚至不知目标何在的时候,人如何成为个人?人怎么能学着去自作主张呢?人只能通过世事蹒跚前行,一边把持着自我的观念。当种姓和家庭简化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法律的严肃性不容质疑,当巫术支撑着法律,史诗和神话满足着想象,占星家知道未来,这时人便无法轻易着手于观察和分析。可能有人会问,没有了信仰和巫术的滤镜,印度人如何能面对现实?在印度各个阶层,关于国家问题的理性对话,会如此频繁地变成讨论巫术成功的预言和占星家、吉祥时刻的智慧、心灵感应式的交流,还有为回应内心声音而来的行为!总是有关于另一个规则下的世界的知识,在知识与痛苦认知的开端之间进行着破坏或平衡。

人若不能观察,就没有观念,只有执迷。人若生活在本能的生活里,那就像是一种不断模糊着过去的集体失忆症。受教育的印度人中现在很少有谁记得或承认他们在一九六二年的平静祥和,那时还没发生与中国的战争,尼赫鲁时代尚未结束,独立仍然被当作纯粹的个人尊严而带给人喜悦,许多人在这种新取得的尊严中设想印度已经或者正在获得成功。很少有人能解释从那之后这个国家的日益狂躁、一九六五年与巴基斯坦的战争导致的金融衰退、一九六七年的干旱和饥荒和一九七一年孟加拉危机的漫长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