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谷仓(第3/6页)

我们现在被当作客人而非官方参观者,受邀四处看看,我们走过晒谷子的庭院来到后面的厨房。房顶低斜,刚才庭院里阳光充沛,现在则很昏暗。左边有位妇女在做凝乳,她站在高高的陶罐上,用的是文明人使用的最原始的工具:将绳子在一根木杆上缠上双股,依次拉拽两头。这是古埃及木匠的钻孔法,也是十八世纪印度北部那些小型绘画里出现的搅拌工具,画面表现黝黑的克利须那神②在苍白的挤奶姑娘中嬉戏作乐。在厨房的昏暗之中,土制壁炉在右边散发着红光。对我来说这是种浪漫,而工程师则说屋顶上有个铰链式开口可以清除烟尘,保护女人们的眼睛。

我们的来访并不在意料之中,但厨房干净整齐,似乎就为了迎接检查。黄铜、银和铁制器皿在架子上闪闪发亮,锡罐则整齐地排列在下面。另一处现代性的、显示新时代特征的迹象是,墙上一颗钉子上,用皮带悬挂着一台晶体管收音机。

壁炉边的女人或姑娘有礼貌地起身,依照印度方式恭敬地合掌。她是帕特尔的儿媳。而始终未露面的帕特尔由于身份太显赫,不便亲自夸耀她的成就,于是留给他的其他崇拜者或是追随者们来做。其他人也的确传播着这位富人的儿媳的信息。她是个大学毕业生!别看她陷于厨房的昏暗里,俯身于烟火中,她是个大学毕业生!

厨房的后门通向后院,我们又来到了明媚的阳光和尘土之中,在村子边缘,多石的大地在眼前伸展。在印度,秩序乃至矫饰往往仅止于屋内。后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散乱地搁置着被扔出却又没有被丢弃的零零碎碎的家什。但即使在这里也有东西可以炫耀。离后门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口井,这是属于帕特尔自己的,井壁很高,基座由水泥砌成,一条长长的井绳从一根加重的木杆(经过修整剥皮的树干)上垂下。帕特尔,这个真正的富人,有一口自己的井!他不用向饭馆老板买水,不用把谷子浪费在没人要的薄煎饼上,而且还有一样村里人没有的东西——一个户外厕所,茅厕!就在这儿,安全的距离之外。他或他的家人不必蹲在空地上!这简直是奢侈,我们站在那里惊叹。

我们再次进入有着谷子、食物和大学生儿媳(她还站在壁炉边)的房子,往回走,绕过庭院中晒干的谷子,来到前厅。我们爬上前墙中的楼梯,来到上层。这里正在重装地板。交错的木条铺在椽子上,上面再铺上泥,泥上又铺好薄石板,已经完工的地方看上去虽然是石头的,却很有弹性。

低矮的小门通向一处狭窄的阳台,在阳台中央一个类似壁龛的东西里,有被涂得闪亮的帕特尔父母的石雕半身像。这就是我们作为客人被带到未完工的顶楼来看的东西。雕像底下的天城体铭文写着,这座房子是帕特尔母亲的。村子将帕特尔当作富人和主人来尊崇,他则要当得起这种尊崇,他避免过分自傲,同时通过将尊崇之情前溯至祖先,使得尊崇本身变得更为稳固。我们所有人站在雕像前注视它,亮丽的色彩把肖像夸张到滑稽的程度—这就是需要做的全部,通过注视,我们表达了尊敬。

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在一起来的老人当中哪个是帕特尔。看上去那么多人在为他说话,以他的荣耀为荣耀。下楼时我问工程师:“这座房子值多少钱?这是个好问题吗?”他说:“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他替我问了。这是只有帕特尔本人才能回答的问题。

正在下楼的帕特尔露面了,而且用回避问题的方式表现了他的尊贵。他回答说,如果上层地板按照开始的方式完工—木头、泥灰、石板—那么仅这一项就是六万卢比,相当于六千美元。而等到了楼下,把我们—他的客人们安排坐在待客的平台上套着蓝罩子的时髦沙发和铺着刺绣床单的床上后,他似乎就忘了问题其余的部分。

主人吩咐上茶,茶立刻来了。待在厨房后面的大学生儿媳很清楚自己的职责。茶是以印度方式沏成的,糖、茶叶、水和奶放在一起煮到黏稠,又热又甜。茶盛在有个缺口的瓷杯里,先敬给主客。我们细细啜饮,然后把茶杯还回去—帕特尔现在则极尽待客之道,把自己和热情的追随者们区别开—很快,茶杯又端了上来,在洗净后盛满奶茶,敬献给其余的人。

帕特尔坐在我们下首,在前厅里看上去和所有村民一样瘦削而满脸皱纹,缠着农民式样的头巾、腰布,穿无领衬衫,裹褐色羊毛披肩,所有这些都略微显脏,但大多是由于灰尘和汗渍,不像萨潘奇的衬衫和睡裤裤管是故意弄脏的。但当他坐在那里时,他不再隐而不现,而是一个建立了自己价值的人,是招待我们的主人,给我们茶喝的人(茶仍在被大声啜饮和献上),这座房子的拥有者。(他是在吹嘘新地板的价格吗?)这时,他的个性变得清晰了。满是皱纹的脑袋上那双细小而闪烁的眼睛,乍看去不过是农民的眼睛,时刻准备呈献那种并不诚挚的尊敬和谄媚,而现在则可以看出,那是一双惯于行使特权之人的眼睛,这种权威对于他及他周围的人来说,比从城里来的外人的权威更为真实,也更不虚幻。他的脸是主子的脸,他把别人,包括他们整个家族都当作仆人,从他们出生直到他们死去。

在谈到新地板的高昂价格时(仍然回避了房子价格的问题),他说他不相信借贷。其他人相信,但他不。他只有在有钱去做一件事情时才去做。如果他挣了一年的钱,那准有一些事情他觉得能做了。这是他一生的原则,他就是这样一年一年、一点一点地计划起了他的新地板。不过就像萨潘奇一样,也许比萨潘奇更甚,他几乎必然是一位放债者。我在那天上午看到的许多人都会向帕特尔借债。在这样的村庄,每月利息高达百分之十或更多,一旦借了债就再也无力还清。债务是村庄生活的一种现实,利息则是一种进贡的形式。

不过,帕特尔谈到借贷时也并不是言不由衷的。这个场合有些特殊。我们是外人,他以招待我们为光耀门楣之事,而现在在大庭广众面前,他就像从前一样宣讲着他成功的智慧,使他鹤立鸡群的智慧。这种智慧令他的侍从们带着祈福的微笑、脑袋微微晃动着接受他的经验,即使此时他们很清楚,帕特尔的智慧未必适用于他们。

现在我们的话题转到了钱上,谈到了最近很是费钱的一些事,我们说到了电。前厅里有盏荧光灯,微有些歪,被一堆电线缠绕,它不能被忽略。五年前政府给村子通了电,帕特尔说,他认为村里百分之四十的人家现在都有电了。非常有趣,他也接受了官方习惯,说起了百分比而不是传统的数字。不过他给出的百分比似乎高了,因为连接费是二百七十五卢比,二十七美元多,这是一个劳工月收入的两倍,而电费竟和伦敦的一样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