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谷仓(第2/6页)

邮局是当代的产物:一间赭石颜色的小屋,大招牌上清晰地写着红字。广场另一边,一块比较小的、更俗丽的招牌挂在一个昏暗的小门廊上。这是村里的饭馆,工程师的助手说,它已经不再值得推荐了。饭馆老板急于扩展其餐饮生意,曾经负责给一些村民提供水。那些穷得没钱的人就用粗面薄煎饼(一种未发酵的面点)付账,穷人用来抵账的这种薄煎饼与其说是面食,不如说是石头,野心勃勃但目光短浅的饭馆老板就在套餐里提供这种东西。结果他丢掉了所有工程师助手一日两次的订餐生意。助手们开始在灌溉工程办公室楼下的小屋里自己做饭。现在,一股无言的憎恶在平和的小广场上穿来穿去,而另一边的炊烟则时时升起,成了一种自立与鄙夷的信号。

公共汽车来搭载乘客,尘埃重新落定。上午将过,十一点左右,学生们出现了,男孩们穿着土黄色的裤子和白色衬衫,光着脚,头戴白色甘地帽,女孩们穿白色短衫和绿色长裙。学校在两层高的“潘查耶特”①大楼里,位于通向广场的一条小街上的另一座寺庙之外,那座寺庙有条宽敞、光滑的石质走廊,撑起走廊屋顶的木柱安插在雕饰的石头基座上。到处都有雕饰,到处的门廊上都有雕刻。每一扇门外都挂着一个装满土的篮子或罐子,里面种上印度教视为神圣的罗勒。

即使没有灌溉工程,有所发展的农业也给村子赚来了钱。许多房屋在进行装修或翻新。在呈梯形的小街上,从一个铺着芒格洛尔红土瓦的崭新屋顶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座全新的建筑。占地面积不大,很窄,只有前后两间屋子,厚厚的石墙上有架子和拱形壁龛。尽管房子很小,但光是屋顶就需要一千块瓦,每块瓦一卢比,这就是一千卢比,相当于一百美元。而离此不远的另一个人仅仅在他新家雕饰的木头门上就花费了这样一个神话般的数字,那座房子相对要大得多,而且已经完工了一半,石墙上已经立起了用新木做成的内嵌的架子,展示着木门的门廊上,精美切割的尖石已经挂在那里。在这片满是石头的土地上,木材特别珍贵,而即使在这样一块干旱饥饿的土地上,雕饰和格式仍被认为是不可缺少的。

工程师留在了他的办公室里。现在我的导游是“萨潘奇”,即潘查耶特的头头。他知道我对房子感兴趣,于是先带我去看他自己的房子。

萨潘奇身材矮胖,很显然没有洗脸刮胡子,头发却仔细打了油。他满嘴红红的,嚼着槟榔,身上肮脏的衣服穿得倒也恰当,一条脏兮兮的奶油色长袖衬衫挂在更脏的绿色条纹睡裤外,松松地打个结。这样的龌龊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其恰当性在于,任何略为优雅的企图都不仅是不必要和奢侈的,还是不虔敬的,会激怒如此眷顾这位头头、不想看到子民僭越其上的诸神。

村民都觉得这个萨潘奇得到了神降下的祝福,人们不信任他,惧怕他,嫉妒他是个发了迹的骗子。几年前他为一项合作灌溉项目集资。那笔钱直接消失了,谁都拿这事没办法。从那时起,萨潘奇的权力增大了许多,人们不得不向他表示友好,就像现在攀附在他身后的一小群死气沉沉的人。对任何一个能够察言观色的人,萨潘奇都炫耀其权力。这表现在塞满槟榔的嘴上,如果不狠狠啐上一口鲜红的唾沫,他难以开口说话。这也表现在他的肚子上,衬衫上一块格外显眼的污渍恰好遮掩住了它。长袖衬衫,睡裤下摆——这身后宫风格的打扮显示头头是个悠闲的人,或者是一个在某种程度上不事体力劳动之人。他其实是一个店主,他的店就开在他的房子旁边。

从街上看,两座房子似乎并不相连。商店很小,狭窄的前屋和货物尽收眼底。住宅则宽得多,前庭空旷,中间有个低窄的门廊。里面是中央庭院,被又宽又高又有遮盖的游廊包围。后面越过走廊,是荫翳避日的私室。经过满是尘土、毫无特色的小街来到这里,人们会大吃一惊,为这秩序井然的私家庭院,小空间内的戏剧性效果,古朴感和完整感,以及完美设计的建筑。

房子是古代风格的,这在许多古代文明里都很普通,除了屋顶的瓦和走廊的木柱外一概用石材建造。设计格局由几世纪以前传承下来,现在不需要添加什么。所有细节无一不在考虑之中。走廊的石质地板因为常年使用而变得光滑,它微微向庭院倾斜,好让水轻易排出。院边有拴动物用的铁环(尽管看上去萨潘奇并没有养什么动物)。庭院一角有蓄水的容器,一个坐落在方形实心石砌上的陶罐,这一布置让人想起庞贝城的客栈柜台。所有必需之物一应俱全。

边上的一条通道通向一处较小的铺设好的庭院。这个院子位于店面之后,在内墙上有英文书写的告示,表示已经抵押给银行,告示上使用的是“不转账抵押”一词,在这个场景里显得非常残酷。之后我们又回到了小街上。

我觉得这个萨潘奇一定是村里最重要的人物:他是一个财主,还是一个经常和银行打交道的人,作为潘查耶特的头头又算是个政治家和官员。不过这里还有一位更大的人物,他被称作“帕特尔”。萨潘奇只是个有钱的店主,帕特尔则是位地主,是村子里最大的地主。他拥有五十英亩良田,尽管人不是他的财产,但所有家庭的命运全仰仗着帕特尔。对这些人来说,他实际上就是主人。

好像突然受到公众委托,我们加入了同样突然出现的一队人,去参观帕特尔的房子。工程师再次和我们一起去,另一群人围在萨潘奇身边,他在我们出发时明显踌躇着后退。也许帕特尔就在人群中,很难说。匆忙中没有介绍,而缠着头巾的老人看着都像是操持土地工作的农民,没人特别显眼。

那座房子的确是村里最豪华的,有两层高,刷着油漆。明亮的油漆让门廊前雕饰的两只孔雀熠熠生辉。空心的前墙很厚。在这堵墙内(如同庞贝城里的一些房屋一样)有石阶通向上层,一个廊台就像地面上高高的游廊一样围绕着庭院。地板是踩实的土地,涂着泥巴与牛粪的混合物。我们由左侧进入,来到平台一般的高高的游廊,游廊里有两件家具:一张床,旧条纹床单上用天城字体绣上了村庄的名字,还有一个“现代”款式的新沙发,有全木的沙发脚,还有套着亮闪闪的蓝色合成纤维做的沙发套。西式沙发放在那样的传统房屋里,刻意营造出一种效果,它是财富和现代的象征,就像入口处的荧光灯管一样。

带床和沙发的那段游廊是接待客人用的。除非受到邀请,否则客人是不能越过游廊去庭院里的。高高的游廊入口右侧没有家具,只有满满四袋谷子,这是在这块多石而干旱的地方更为古老且更实在的财富象征,表示这里是殷实之所,是谷仓。谷子在太阳照射下的庭院中摊开晒干;两边开放的空间中有储藏谷物的柳条筒仓,筒仓看起来像巨大的篮子,有一人高,柳条如地板一样涂上泥巴和牛粪的混合物,以驱赶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