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土崩瓦解的世界(第2/5页)

“整个国家在侵略者的火与剑之下垮塌……但它总能重生和成长。”在独立前的印度,《桑帕斯先生》的主人公就是这样看待印度的历史进程的:重生和成长是一种净化过程,一个反复循环的印度式奇迹,它只能在自我认识的实践中获得。而在独立的印度,重生和成长具有另外的含义,需要另一种努力。现代世界毕竟不能被滑稽模仿,或是像驱魔一样被赶走;田园牧歌式的过去无法重建。

班加罗尔,这是纳拉扬虚构小镇所在邦②的首府,也是印度的科技中心。在一九六一年,就是纳拉扬告诉我印度会继续那年,大概只有两位杰出的科学家在班加罗尔工作。今天,据说已经有二十位了。印度第一颗太空卫星(特意以印度中古时期的一位天文学家命名)就是在班加罗尔制造的。据说,这项科技成果比印度原子弹更了不起,更能显示出印度独立以来发展的科技能力。勤勉热忱的邦长出身于卑微的家庭,他把自己和他的家庭视为独立与印度工业革命的产物。他投身这场革命之中。他说,革命带来的变化是“根本性的”。

从班加罗尔出发,有一条五百英里长的高速公路,穿过德干高原,抵达位于孟买东部高原边缘的工业城市浦那③。高速公路上几乎没有小汽车,有许多牛车和大型卡车。卡车严重超载,轮胎已磨得很光滑,经常翻车。但是跨过印度乡间的所有旧伤痛,工业化的车轮从未停止。变化实实在在地来到了贾干这样的人身边,他们的世界不可能再缩小了。

然而,对行政官员来说根本性的、迫切需要的变化,也可能被看成是侵犯。纳拉扬是一个听从本能、不做作的作家。《糖果贩》中平衡的缺失、对反讽的放弃,以及对“现代”文明挖苦之粗鲁,正说明纳拉扬感受到此种文明在印度给贾干这样的人带来的侵犯之深。印度教的世界最终竟然变得那么脆弱!外表看着如此稳固坚定,却轻易在一次来自内部的冲击下垮掉——儿子的自行其是。这位儿子已经了解了另一个更大的世界、了解了一种非印度教观念下的人类可能性,他已不再满足于成为俗流的一部分,不再满足于成为印度教绵延相续的一级。

一些反叛的姿态看上去似乎微不足道,比如骑摩托车、吃肉、饮酒,但对贾干来说,这些却事关重大。礼仪约束着意志,许多行为都是仪式性的,所有的姿态都很重要。正像纳拉扬想要表达的那样,一种反叛的姿态会产生一连串后果,很快它们就累积起来,反抗维系社会的虔诚与尊敬,反抗“业”。反叛一个如此脆弱的世界是那么容易,只需要放弃一种仪式!好像印度教的平衡需要一个小世界,那种纳拉扬早期小说里的限制性的世界,那里的人从不成长,言多行少,而且本性顺从,在所有事上都满足于由他人主宰。这个世界一旦扩大,便会土崩瓦解。

《糖果贩》哀婉而简约,它歌颂了贾干这一人物身上的纯洁和传统美德,这是一本困惑之书,其困惑正呼应着印度今天的大部分困惑。贾干不像生活在独立前印度的《桑帕斯先生》的主人公,他的确已经无可辩白,他的信条经不起检验。

一切基于其甘地主义信仰。我们经常会被提醒,贾干是个甘地主义的“志愿者”,是他那个时代的自由斗士。在一次示威中,他任凭警察把自己打得神志不清。这是甘地的精神,凭直觉即可得知,在什么地方,印度教清静无为的美德和宗教上的自爱可以转化为具有强大政治力量的无私行动。贾干任凭自己被毒打,他在暴力中找到对自身美德的佐证,此时他将自己看作一个不合作主义者,“为了真理而反抗英国人”。重点是为真理而战,而不是反抗英国人。贾干参与的是圣战,他有的是他的国家被涤清净化的想象,而不是重建国家的政治想象。

贾干赢得了这场战争。现在,胜利蒙蔽了他自身在尘世的腐朽(乘以一百万,这种腐朽就能把他的国家从独立领向另一种政治崩溃),他的甘地主义令自爱、追逐潮流和社会冷漠走向腐坏,贾干只寻求保持自己世界的稳固,其余则什么都不会。在这“尘世的冷酷”中获得纯净,在悲苦中获得安然——这就是他所要求的一切。当他的世界土崩瓦解,他无力回击,什么也提供不了。他只能远走。这是印度教的又一次溃败,像一三三六年的维查耶纳伽尔王国,像一九七五年在维查耶纳伽尔都城遗址间跪拜的朝圣者,像被镌刻并誊抄五千万次、为上次战争中被玷污庙宇的新偶像赋予生命的符咒。

贾干的溃败是印度教最后的溃败,因为它是从一个我们已知最终瓦解的世界开始的。实际上,这是一次向荒野的溃败,那里“现实自身的边缘正开始模糊”,这并非像贾干可能认为的那样,是向雅利安历史的回归,而是从文明与创造、重生与成长,溃败到魔法与咒语,是一次退化到非洲的漫漫长夜的过程,回到像刚果那种仍挣扎于原始时代的地方,在那里,即使阿拉伯人和比利时的奴隶贸易已经不复存在,往昔岁月仍然被当作“我们祖先的好日子”④而受人向往。这是文明的死亡,是印度教最后的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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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急状态”中有“清理整肃”。受管制的新闻界所集中关注的也在于此,而非政治危机。

那时,前斋浦尔⑤土邦主进了监狱,他被控犯有经济罪行,显然这桩案子没有迅速审结的希望。为搜寻未申报的财产,当局搜查了这个一度是统治者的家族在瓜利尔的宅邸。在孟买,政府官员、银行职员和商人们的公寓(报纸上把这类公寓形容为“豪华的”)被突击检查,面积被评估。在另外一处(用一种好莱坞式印度的笔触),人们发现一条以鸦片喂养的眼镜蛇(徒劳地)看管着四公斤黄金与金饰。所有地区,欺诈行为均告“破获”:外汇交易,走私,黑市,利用假生产单位获取钢材,稀少的铁路车皮被调到侧轨囤积居奇。

普遍的惊惶中,并非所有人都会失措。一个新德里商人(他的一个兄弟已被突击检查)听他的私人司机说名单里下一个人就是他,于是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给司机保管,后者此后就再无踪迹。一天又一天过去,受管制的新闻界不断发表关于搜查、逮捕、吊销和强制退休的公告。八月的第三个星期,单是走私犯据说就抓获了一千五百人。在这种不吉利的时候,一个新的豪华珠宝店在孟买奥伯罗伊-希尔顿饭店开张,在报上大登广告。权力部门立刻查封了店面,好像就在等着它开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