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虚构之中,贝戈特离家去看画展前只吃了几个土豆就动身了,刚踏上台阶,他就感到头晕目眩。他在沉思,想着那面带挡雨披檐的一小块黄色墙面,一束阳光照射在这一小块黄色的墙上。这让他想起了他的一生、他的死亡,还有那盏天国磅秤的两端。他想,能够评断一生的并不是生命与死亡,而是生命与写作,是他的作品和生命。他是否做出了好的选择?他是否打赌,帕斯卡尔这个放纵者是天平较重的一端,也许能帮他捞回赌金?他来不及思考了,又是一阵眩晕,他从沙发滚到了地上,所有的参观者和守卫都朝他跑去。

他死了。

但普鲁斯特没有。虽然眩晕也向他袭来,让他的步伐踉踉跄跄,但就在将要倒下的时候,他被沃杜瓦耶和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的一个叫班瓦·罗尔的随员扶住。

他没有倒下去。

出了展厅,他们走在露天网球场上,靠在让-路易·沃杜瓦耶胳膊上的普鲁斯特被正午的阳光晒花了眼。沃杜瓦耶有一架照相机,他问普鲁斯特是否愿意拍几张相片。普鲁斯特面向阳光,双眼微闭,挺起胸膛,站得笔直。他沉默着,如同一个难以猜透的谜团。他站立的姿态,就像这一刻即将化为永恒。在《德尔夫特城风光》86那幅作品前,他追忆着那些书中人物濒临死亡的场景,像背诵一般复述出了那些他脑海中创作出来的句子。过一会儿,他将会回到家中写下这些句子。

几天后,多亏奥拉斯·菲纳利帮忙,他给亨利·罗沙找了份工作。普鲁斯特向菲纳利说罗沙很懒惰,而且对数字十分厌恶。他游戏人间、玩世不恭,活在世上只图个开心。菲纳利打发他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海港上的一家银行工作。现在,罗沙已经远在天边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塞莱斯特,我们现在终于清静了,就只有我和您了。我在死前安排这件事,真是明智之举。”

《德尔夫特城风光》

“哦,先生,可别说同样的话了。上帝……”

“别提上帝了,塞莱斯特。”

他收到了新一期的《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的目录,上面写着:继普鲁斯特之后,艾尔内斯特·佩罗雄87获得了今年的龚古尔文学奖。获奖之时,他的小说《奈娜》已经售出了七万五千册。普鲁斯特正在饮用的咖啡已经十分浓醇,但仍旧无法让他的怒火平息:“佩罗雄?《奈娜》?这些名字真的是听够了!难不成还能流芳百世?文案上写着:‘一本在家中阅读的佳作。’什么?在‘家中’?这是个什么故事?又是加斯东的新发明?此时此刻呢?塞莱斯特,由他们出版的我的书在哪儿?在博纳街上呈毡状的办公室里是谁在负责我的书?委托他们出版我那可怜的书是我犯下的无法弥补的错误,因为他们现在竟然只关注这个佩罗雄先生写下的‘在家中阅读的佳作’!我真是丑陋,我真是堕落,我真是在糟蹋自己的作品!啊,这些词还是没有力度。塞莱斯特,它们还是无法表达我的愤怒!”

普鲁斯特让奥迪隆给加斯东·伽利玛立即送去一封言辞尖锐的信,信上的怒火简直要点燃信纸了。他们回信说,关于他们所出版的书的销量,不应该只听出版社的一面之词。如果能使普鲁斯特平息怒火,加斯东·伽利玛准备在下一期的《新法兰西杂志》目录中宣布“《在少女们身旁》迄今已经售出了八万册,甚至十万册”。普鲁斯特同意了,他说:“其实,那不过又是一面泛黄的墙罢了,但数字本身毕竟是客观的、具有说服力的,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算数字不能呈现作品的价值。对的,价值,塞莱斯特……还有,‘如果别人佩有长剑,那么你就不能两手空空地上战场’。”

七月十六日,格拉迪斯·迪肯和马尔伯勒公爵已经订婚,与普鲁斯特在轩尼诗夫人家中共进晚餐。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人们很少咄咄逼人,避免言语上的责难,而在那时,人们却乐于相互攻讦。普鲁斯特在晚宴上再一次见到了阿尔芒·吉什,他看起来很快乐,大概是与轩尼诗夫人的重逢让他发自内心的喜悦,甚至因为触碰到了她丰腴的胳膊而激动,虽然这种想法很羞耻。人们之间相互客套应酬,谈论的主题是虚构的盖尔芒特夫人与真实的榭维涅夫人之间的相似之处。他们说,一开始,榭维涅夫人在盖尔芒特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身影时并没有什么表示,但是当有人告诉她这个捏造的人物性格十分自私时,榭维涅夫人便表达了她的不满。人们是这么向她描述盖尔芒特夫人的:她就站在斯万的身边,穿着红色的皮鞋……普鲁斯特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眼睛。他盯着与自己滔滔不绝地交谈的轩尼诗夫人,她的胳膊肌肤丰泽。他拿起依云牌矿泉水,自打搬进阿姆兰大街,他便一反常态地时时都带着这个牌子的水——既然可以让生活更“复杂”些,那么为何不丢弃简单、乏味的生活?

有人不禁问了:有关于红皮鞋的故事是什么?吉什读过,他接过话茬儿解释了一番: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离家去往圣德费尔特夫人家参加晚宴,来接他们的马车提前到了,但偏偏这时来了一位访客。这位访客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正是盖尔芒特夫人的朋友斯万。斯万告诉他们自己生病了,疾病将在几个月后夺去他的性命。盖尔芒特夫人既不想在晚宴上迟到,又需要向他亲爱的朋友表示同情,这让她面临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责任。正在上车的盖尔芒特夫人撩起了自己的红裙,露出了黑鞋。公爵见了,大吼一声:“你怎么穿着黑鞋,可衣服还是红的?还不回去换那双红鞋?!”盖尔芒特夫人担心斯万听到了公爵的话,便柔声回答:“既然我们要迟到了……”但公爵毫不在意,对于斯万的疾病与死亡,他根本漠不关心。他甚至对濒死的斯万抱怨他夫人身体不好,并且毫无愧疚,因为在他看来,他妻子的身体更加重要,更使他感兴趣。把斯万他们送到门口后,他高声喊道:“喂,您哪,别相信那一套,让他们的话见鬼去吧!他们都是蠢驴,您的身体堪比新桥88,您比我们谁都要活得更长!”

阿尔芒·吉什公爵,普鲁斯特的密友,后来迎娶了格雷菲勒伯爵夫人的独生女艾兰娜。普鲁斯特为他的婚礼送了一件奇特的礼物: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