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吾 趁着出口还没被堵死(第2/5页)

“看过那本书吗?”

天吾默默地点头。

“太好了。那就容易沟通了。我呢,非常非常喜欢这本书。夏天买来后,已经读过三遍了。一本书竟然让我读了三遍,这可是绝无仅有的。后来哪,第一次吸哈希什的时候我就想,怎么像钻进了空气蛹似的。自己被什么东西环拥着,在等待诞生,母体就在一旁守护着。”

“你能看见母体?”天吾问。

“嗯。我能看见母体。空气蛹从里面可以隐约看到外边,不过从外边是看不见里面的。好像就设计成了这样的结构。可是母体的长相看不清楚,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但我明白那就是我的母体。心里清清楚楚,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体。”

“总之空气蛹是像子宫那样的东西?”

“也许可以这么说。当然喽,我也不记得在子宫里是什么样子,没办法准确地比较。”安达久美说着,又哧哧地笑了。

这是地方城市郊外常见的造价低廉的二层公寓。建筑似乎是新造的,但已经出现多处年久失修的痕迹。外置的楼梯吱吱作响,开门关门都很费力。一有重型卡车从前面的道路上驶过,玻璃窗便咣当咣当地抖动。墙壁一眼望去就很单薄,如果有人在家里练习低音吉他,只怕整座建筑都会变成一只大音箱。

天吾对哈希什没有什么兴趣。他有清醒的头脑。既然已生活在有两个月亮的世界里,哪里还有必要将这个世界弄得更扭曲呢?况且也没感到对安达久美有性欲。他的确对这位二十三岁的护士有好感,但好感与性欲毫不相干。至少在天吾来说是这样。所以如果母体和子体这两个词没有从她口中说出来,他大概会随意找个理由拒绝邀请,不会到她家里去。半路就乘上公交车,没有公交车的话,就喊辆出租车直接回旅馆了。说到底,这里毕竟是“猫城”,尽量避免接近危险场所为好。然而听到母体和子体这两个词,天吾便不可能拒绝她了。安达久美也许能给自己某种形式的暗示,说明青豆以少女的形态躺在空气蛹里出现在那间病房的理由。

这是一个典型的二十几岁的两姐妹居住的公寓套间。有两间小小的卧室,餐厅与厨房合而为一,紧连着小小的客厅。家具似乎是七拼八凑的,毫无统一的情趣与个性。餐厅里装饰板制的台子上,放着一盏不合时宜的蒂凡尼台灯的仿制品。碎花图案的窗帘向两边拉开,能望见窗外的农田,不知种着什么,远处黑黢黢的像是杂木林。视野开阔,无遮无拦,但从这儿看见的风景不是特别暖人肺腑。

安达久美让天吾坐在客厅里的双人椅上。这是一把外形花哨的红色情侣椅,对面摆着电视。然后,她从冰箱里拿出札幌啤酒,和杯子一起放在他面前。

“我去换件舒服点的衣服,请你等一下哦。我马上就来。”

然而她总是不回来。隔着狭窄的走廊,门后面不时传来声响。是那种滞涩的柜子抽屉忽开忽关的声响,还传来了重物倒地的声音。每一次天吾都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弄不好她真比看起来醉得厉害。透过薄薄的墙,从隔壁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听不清细微的台词,但似乎是个搞笑节目,每隔十到十五秒便能听见观众的笑声。天吾后悔没有坚决拒绝她的邀约。同时内心某个角落却又觉得,自己是不可避免地被带到这里来的。

身下坐着的椅子是典型的便宜货,布面触及皮肤时隐隐作痛。形状似乎也有问题,怎样扭动身体也找不到舒适的位置,使他的心情愈加不快。天吾喝了一口啤酒,拿起桌上的电视遥控器,像观察什么宝物似的看了半天,然后按下开关打开电视。换了好几个频道,决定看NHK介绍澳大利亚铁道的旅行节目。选择这个节目,只因为比其他节目安静些。以双簧管音乐为背景,女播音员用平静的声音介绍着跨大陆铁路优雅的卧铺车。

天吾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眼睛并不热心地追逐着图像,心里想着《空气蛹》。安达久美并不知道写那小说的其实是他。然而这都无所谓。问题在于尽管对空气蛹进行了具体细致的描写,但天吾对它的实体几乎一无所知。空气蛹到底是什么东西?母体和子体意味着什么?他在写《空气蛹》时便不明就里,如今仍莫名其妙。尽管如此,安达久美却喜欢这本书,居然读了三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正在介绍餐车的早餐食谱时,安达久美回来了,坐到情侣椅上天吾的身旁。椅子窄小,于是两人肩并肩挤在一起。她换上了宽大的长袖T恤、浅色的布裤。T恤上印着个大大的笑脸。天吾最后一次看到这个笑脸图案,还是在七十年代初,“大疯克铁路”那震耳欲聋的乐曲摇撼着投币式自动唱机的时代。然而T恤看上去不算旧。大概是人们仍然在哪里继续生产印着笑脸图案的T恤。

安达久美从冰箱里拿出新的罐装啤酒,响亮地拉开盖子,倒进自己的杯子,一口喝掉了三分之一。然后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眯起眼睛指着电视画面。列车正沿着笔直地铺设在红色山峦中的一望无际的铁轨疾驰。

“这是哪儿?”

“澳大利亚。”天吾答道。

“澳大利亚。”安达久美用仿佛在摸索记忆深处的声音说,“是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亚吗?”

“对。就是有袋鼠的澳大利亚。”

“倒是有个朋友去过澳大利亚。”安达久美用手指挠着眼角,说,“去的时候正好赶上袋鼠的交配期,到了城市里一看,到处都是袋鼠在干那事。公园里也好,马路上也好,到处都是。”

天吾觉得应该对此发表一下感想,感想却没能顺畅地涌现出来,于是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房间里猛然安静下来。不知何时隔壁的电视声也听不见了。车子偶尔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驶过前面的公路,此外便是个宁静的夜晚。不过侧耳聆听,便会听到含混细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知那是什么,节奏非常有规律。不时停止,不久又重新传来。

“那是猫头鹰。住在附近的树林里,一到夜里就叫。”

“猫头鹰。”天吾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重复道。

安达久美歪过脑袋,搭在天吾肩上,不言不语地拿起他的手,握住。她的头发刺激着天吾的脖颈。情侣椅依旧感觉不舒服。猫头鹰在林中似乎大有深意地继续啼叫。那声音在天吾听来像是鼓励,又像是警告,还像蕴含着鼓励的警告。有多重含义。

“哎,我是不是太主动了?”安达久美问。

天吾没有回答。“你没有男朋友吗?”

“这可是个复杂的问题。”安达久美做出复杂的表情,说,“有点意思的男孩子,一般高中毕业就到东京去了。这一带没有好学校,又没什么有意思的工作。没办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