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吾 趁着出口还没被堵死(第4/5页)

天吾想了一会儿这句话。或多或少以种种形式重获新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脑浆黏黏地很沉重,仿佛原始的大海漫溢着生命的萌芽。然而这不会将他引往任何地方。

“空气蛹是从哪里来的?”

“错误的提问。”安达久美说着呵呵笑起来。

她缠在了天吾身上。天吾的大腿能感觉到她的阴毛。丰茂而浓密的阴毛。她的阴毛仿佛是思维的一部分。

“重生需要什么?”天吾问。

“关于重生,最重要的问题,”娇小的护士像抖搂秘密似的说,“就是人不能为了自己重生,只能为了别人。”

“这就是或多或少以种种形式的意思啰。”

“天一亮,天吾君你就得离开这里。趁着出口还没被堵死。”

“天一亮,我就得离开这里。”天吾重复着护士的话。

她再次在天吾的大腿上摩挲丰茂的阴毛,就像打算在那里留下什么印记。“空气蛹不是从某个地方来的东西。无论等多久,它也不会来。”

“你知道这个。”

“因为我死过一次。”她说,“死很痛苦。比天吾君你预想的要痛苦得多。而且无比孤独。孤独得让人佩服:原来人竟然能如此孤独。这一点你最好记住。不过啊天吾君,归根到底,不死一次就不会重生。”

“不死去就不会重生。”天吾确认道。

“不过,人是一边活着一边逼近死亡的。”

“一边活着一边逼近死亡。”天吾不解其意,只管重复。

白色窗帘仍旧在风中飘舞。教室的空气里混杂着黑板擦和清洗剂的气味。焚烧落叶的烟味。有人在练习竖笛。少女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下半身感觉到甜蜜的疼痛。然而没有勃起。它的到来还在以后。还在以后这句话,与他相约了永远。永远是一根一直延伸下去的长棍。饭碗再度倾斜,脑浆黏糊糊地晃荡。

醒来时,天吾半天没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在脑中整理昨夜的经历花了不少时间。清晨的阳光从碎花窗帘的缝隙中炫目地照进来,清晨的鸟儿在热闹地啼鸣。狭小的床上,他以非常窘迫的姿势睡着。居然能以这种姿势睡一夜。身边有个女人。她脸颊贴着枕头,酣眠未醒。头发宛如被朝露濡湿的精神的夏草,斜披在脸颊上。是安达久美,天吾想。刚迎来二十三岁生日的年轻护士。他的手表掉落在床边的地板上。指针指着七点二十分。早晨七点二十分。

天吾留神不惊醒护士,悄悄地爬下床,透过窗帘缝隙向外望去。看见外边是卷心菜地。黑土上,卷心菜排成队,规规矩矩地蹲在那里。后边是杂木林。天吾想起了猫头鹰的叫声。昨夜猫头鹰就是在那里叫的。夜的智慧。天吾和护士听着那叫声,吸着哈希什。大腿上还残留着她阴毛那硬硬的触感。

天吾走到厨房,捧着自来水喝了几口。喉咙干渴,喝再多都不足以解渴。然而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的变化。头不痛,身体不觉得倦怠,意识也清醒。只是身体里有一种通风过于良好的感觉。仿佛变成了专家仔细清扫后的管道设备。就这样穿着T恤和平角短裤走到洗手间,解了长长的小便。映在陌生镜子里的脸,看上去不像自己的。头发乱蓬蓬地翘着,胡须也该剃了。

回到卧室里收拾衣服。他脱下的衣服和安达久美脱下的混在一起,胡乱扔在地板上。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脱的,又是怎样脱的。找到左右两只袜子,蹬上蓝牛仔裤,穿上衬衫。其间踩到一只硕大的廉价戒指。他捡起来搁在床头柜上。套上圆领毛衣,拿起防风外套。确认钱包和钥匙都在口袋里。护士把被子一直拉到耳边,睡得正熟,连鼾声都听不到。该不该喊醒她?别的先不说,尽管大概什么也没干,毕竟一起睡了一夜,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悄然离去似乎有违礼节。然而她睡得如此香甜,还说过今天不当班。而且,将她喊醒后,两人又该做什么好呢?

他发现电话机前有纸和圆珠笔,便写道:“昨晚谢谢你。很开心。我回旅馆去。天吾。”还写上了时间。将纸片放在床头柜上,把刚才捡起来的戒指当作镇纸压在上面。然后蹬上穿旧了的运动鞋,走了出去。

沿着马路走了一会儿,有一个公交站,等了大概五分钟,来了一辆开往火车站的车。他和喧闹的男女高中生们一起坐上去,直至终点。天吾满脸胡子地在上午八点后才回来,旅馆里的人却什么也没说。对他们而言,这似乎不是什么怪事。二话不说,麻利地为他准备好了早餐。

天吾吃着热乎乎的早饭,喝着茶,回忆着昨夜发生的事。三位护士邀他去吃烤肉,再去附近的小酒吧唱卡拉OK。去了安达久美的家,听着猫头鹰的叫声吸印度产的哈希什。感觉脑浆好像暖而黏的粥。回过神时,人在冬天的小学教室里,嗅着那空气的气味,和青豆交谈。然后跟安达久美在床上谈论了死与重生。有错误的提问,有多义的回答。杂木林中猫头鹰啼鸣不已,人们看着电视节目笑声不绝。

记忆处处跳跃,缺失了几个连接的部分。然而那些没有缺失的部分却能无比鲜明地回忆起来。能逐一追溯口中说出的话。安达久美最后说的话,天吾记忆犹新。那是忠告,又是警告。

“天一亮,天吾君你就得离开这里。趁着出口还没被堵死。”

也许该回去了。为了再次见到空气蛹里十岁的青豆,请假来到这个小镇。而且将近两周每天赶往疗养院,为父亲朗读。然而空气蛹没有出现。不过,就在几乎要死心的时候,安达久美却为他准备了另一种形态的幻象。天吾得以在其中再次和身为少女的青豆相遇,说了话。青豆说,赶快找到我,趁着还有时间。不对,也许其实是安达久美说的。无法分辨,不过是谁都行。安达久美死过一次又重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某个人。天吾决定姑且相信在那里听到的话。这十分重要。恐怕。

这里是猫城。有些东西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就是为此,他才换了好几趟火车赶来。然而在这里获得的东西都伴随着风险。如果相信安达久美的暗示,则是那种致命的风险。拇指刺痛时就会知道,有某种不祥之物朝着这里袭来。

该回东京了。趁着出口还没被堵死,趁着列车还会在这里停车。然而在那之前必须到疗养院去一次。需要和父亲告别。还有必须加以确认的事情。


  1. [7] hashish,印度大麻的叶、花、茎制成的致幻剂。​
  2. [8] Grand Funk Railroad,活跃于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摇滚乐队,1971年曾赴日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