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山(第3/4页)

“这匹马叫老依斯特,”乔迪介绍说,“这是我父亲买的头一匹马。他三十岁了。”他抬头看看吉达诺苍老的眼睛,看他有什么反应。

“不中用了。”吉达诺说。

乔迪的父亲和贝利·勃克打牲口棚出来,往水槽这边走来。

“老了,干不动了,”吉达诺重复道,“只会吃,活不长了。”

卡尔·蒂弗林听到了最后这几个字。他讨厌残忍地对待老吉达诺,却又不得不残忍起来。

“不打死老依斯特,真对不起他,”他说,“死了他就不用受这么多苦,关节就不会这么痛了。”他偷偷地瞧瞧吉达诺,看他有没有领会这样比较着说的意思。但那只净是骨头的大手没有挪动,那双乌黑的眼睛也没有从马身上移开。“老家伙应当免除痛苦,”乔迪的父亲接着说,“一颗子弹,一声枪响,脑袋一下子也许很痛,可是一切都会结束。这比关节僵硬、牙齿疼痛强一些。”

贝利·勃克插嘴说:“他们干了一辈子活,有权利休息休息。也许他们只喜欢四处走动走动。”

卡尔一直注视着那匹瘦得皮包骨头的老马。“你现在真想不到依斯特当年的样子,”他柔和地说,“脖子抬得高高的,胸腔宽,体格漂亮。他一步可以跨过五条杆的大门。我十五岁那年骑着他得过平地赛的名次。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卖他两百元。你想不到他当年有多棒。”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因为他讨厌软绵绵的情绪。“但是现在他该挨一枪了。”他说。

“他有休息的权利。”贝利坚持他的看法。

乔迪的父亲有了一个幽默的想法。他转身朝着吉达诺。“如果火腿和鸡蛋长在山坡上,我就愿意把你也放出去溜达;”他说,“可是厨房里,我可放不起。”

在他们回屋去的路上,他还跟贝利·勃克笑着说:“山坡上要是能长出火腿和鸡蛋来,我们的日子就都好过了。”

乔迪知道他的父亲是在刺吉达诺的伤疤。他自己就常被父亲刺痛。他父亲知道,在孩子身上什么地方只要说一个字便能刺痛他。

“他光是这么说,”乔迪说,“他并不是真的要打死依斯特。他喜欢依斯特。依斯特是归他所有的头一匹马。”

他们站在那儿的时候,太阳落在大山后面,牧场一片寂静。到了傍晚,吉达诺好像较为自在一些。他的嘴唇一动,发出一种奇怪、尖锐的声音,把一只手伸进围栏里。老依斯特僵硬地向他走去,吉达诺擦擦他鬃毛下面消瘦的脖子。

“你喜欢他吗?”乔迪轻声问他。

“喜欢——可是他不中用了。”

牧场房舍响起了三角铁的敲声。“吃晚饭了。”乔迪喊道,“走,吃饭去。”

他们朝房子走去的时候,乔迪再一次注意到吉达诺的身子挺得笔直,跟年轻人一样。只是行步颠簸、拖着脚跟,才显出他上了年纪。

火鸡沉甸甸地飞进简易房旁边柏树的低树枝上。牧场里一只胖乎乎的漂亮的猫打路上穿过,嘴里叼着一只老鼠,这老鼠个头很大,尾巴耷拉在地上。山坡上的鹌鹑依旧发出清晰如滴水般的响亮声音。

乔迪和吉达诺走到后门的阶梯上,蒂弗林太太透过纱门瞧着他们。

“快来,乔迪。来吃晚饭,吉达诺。”

卡尔和贝利·勃克已经坐在铺着油布的长桌边上吃了起来。乔迪没有挪动椅子,溜进去一坐,但是吉达诺拿着帽子站在一旁,卡尔抬起头来说:“坐下,坐下。吃饱肚子才能赶路。”卡尔生怕自己心软,允许老头儿待下来,所以他不断提醒自己,不能把他留下来。

吉达诺把帽子放在地板上,怯生生地坐了下来。他不伸手去拿吃的,卡尔只好把吃的东西递给他。“你拿着,要吃饱了。”吉达诺吃得很慢,把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又放了几小块土豆泥在自己的盘子里。

卡尔·蒂弗林看到这种情景放心不下。他问道:“你在这一带没有什么亲戚吗?”

吉达诺的回答带着点自尊心。“我妹夫在蒙特雷。那儿还有我的一些表亲。”

“好,那你可以去找他们,同他们一起住。”

“我出生在这儿。”吉达诺温和地反驳道。

乔迪的母亲从厨房里进来,端着一大碗淀粉做的布丁。

卡尔笑着对她说:“我告诉过你没有,我是怎么跟他说的?我说要是火腿和鸡蛋长在山坡上,我就把他放出去,就像放老依斯特似的。”

吉达诺一动不动,瞧着他面前的盆子。

“可惜他不能待下来。”蒂弗林太太说。

“你别起这个头了。”卡尔生气地说。

他们吃完之后,卡尔、贝利·勃克和乔迪走进起居室去休息一会儿,但是吉达诺既不说再见,也不道谢,而是穿过厨房,从后门走了出去。乔迪坐在那里,偷偷地打量父亲。他知道他父亲心里感到了自己有多么小气。

“这一带有许多这么大年纪的派沙诺。”卡尔对贝利·勃克说。

“他们可真是好人,”贝利为他们说话,“他们干活的年头可以比白人长得多。我见过一个一百零五岁的老头儿,还能骑马呢。你见过哪个像吉达诺这么老的白人还能走二三十英里路的?”

“啊,他们身体壮,那是的。”卡尔同意,“我说,你也替他说话?你听着,贝利,”他解释道,“我能把这个牧场维持下来,不添别的吃饭的人手,不给意大利的银行吃掉,已经够我受的了。这一点你明白的,贝利。”

“当然,我明白,”贝利说,“你要是有钱,情况就不一样了。”

“对了,他又不是没有亲戚可找。妹夫、表亲就在蒙特雷。干吗该我替他操心呢?”

乔迪一声不响地听着,他好像听到吉达诺轻声的话语,听到他那句无法回答的“可是我出生在这里”。吉达诺像大山一样神秘。极目远望,尽是山岭,但是高入云霄的最后一道山岭后面是一个巨大的、无人知晓的世界。吉达诺是一个老人,可他有双迟钝、乌黑的眼睛,在那双眼睛背后藏有某种无人知晓的东西。他从不多说话,你猜不出他的眼睛里面藏的是什么东西。乔迪情不自禁地想到小屋去。在他父亲说话的当儿,他从椅子上溜下来,悄没声儿地走出门去。

天色很黑,远处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山那边去县里的大路上传来伐木队马轭上的铃声。乔迪穿过漆黑的院子,看得见小屋窗子里透出来的光亮。黑夜是神秘的,所以他悄悄地走到窗子跟前,向里张望。吉达诺坐在摇椅上,背朝着窗户,他的右手在身前慢慢地来回移动。乔迪推开门,走了进去。吉达诺腾地一下坐直,抓起一块鹿皮,想把他手上的东西盖在大腿上,但鹿皮滑了下来。乔迪站在那里,看得目瞪口呆,吉达诺手上拿着的是一把漂亮、细长的剑,剑柄上还有金色的篮状护手。刀刃发出一道幽光,剑柄刺孔,雕琢精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