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 山谷回声饼干(第4/5页)

“工厂这种地方,想必一定收拾整理得井井有条。”房东说,眼里流露出向往的神色,牛奶蒸腾起的热气沾湿了她的脸颊。

“这个嘛,怎么说呢,我们厂倒也并不那么……”

“总归是工具应有尽有,全都摆放在规定好的地方,每个人也都配合这些工具做着规定好的动作,对吧?啪嚓、啪嚓的,对吧?就跟大象再次把脚精准地踩到头天的脚印上一样,容不得半点随心所欲。分毫不差的机器,不见一根头发丝的地面,默默劳动的人们,直角与直线的世界。真好啊!真想参观一回呢!”房东一边咬着烤焦的“L”,一边任意驰骋想象,“你这人糊里糊涂的,可比大象差远了,不注意不行啊!哪天你胳膊被机器夹住,剜成了英语,我可不管哦!”

许是有些太硬了,房东把“L”的角浸在牛奶里泡涨后才重又放进了嘴里。

“我会注意的,安全第一嘛!”

“错啦,是‘整理整顿’!”

“是,不好意思。”

我们俩拿不合格的“山谷回声饼干”组成过各种各样的词句,不知不觉在两人间定下了“只准吃在桌上摆成过词句的字母饼干”这样一条规则。

[KoujYo(5)]

[HInoyouJiN(6)]

[gUnyU(7)]

数目渐渐少下去,能组建的词句也就越来越有限了。

[ME]

[Ga]

[i]

摆在桌上的这个那个的全浮现出心里没底的表情,仿佛在说:不,我们都是“迷失者”,没什么资格让您组成词句。但是,就算在这种情况下,房东也要展现平日里的性格特点,不允许有一毫米的倾斜与偏差,把一个一个字母好像理想的工厂里所摆放的工具似的“啪啪”一一摆好。多亏了她,它们才能在这张陈旧的圆桌上找回少许尊严。

[zo(8)]

“大象就是写成英语,看起来也很聪明呢!”房东说。

“没有大写字母了,真抱歉。”

“是大是小没关系。大象之所以了不起,不是因为庞大。”

“看上去,‘z’就是把苹果往嘴里送的鼻子,‘o’就是屁股。”

“没错,名表其体。”房东显得很是满意。

我们没忘把“整理整顿”留到最后。把它摆在桌子正中央,对着望一会儿,然后,“S”到“T”归房东,末尾的“o”和“n”归我吃。

“我问你,你怎么会到糕点厂工作的?”房东问。

“这都是小时候没吃到糕点的反作用。”我回答说。

“因为生病还是什么原因?”

“不是,是因为穷。我骗妈妈说自己不喜欢吃甜食。”

“嗬,是吗?”

房东喝光了最后一口牛奶。一旦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就只听见远处传来的小河流水声了。

我和房东一起去过动物园,就一回。她梳妆打扮出门,目的必定是动物园——传闻没瞎说。不过,说是说梳妆打扮,也只是把深灰色裤子换成深灰色裙子,披上虽已磨破却熨烫得平整服帖的羊毛大衣,戴上贝雷帽而已。

房东进入大门后对导游牌不屑一顾,对长颈鹿、黑猩猩、犀牛全部无视,笔直朝大象身边走去。看样子是走顺了的路线,步履轻快,让人不由得怀疑:地面莫非留有房东的脚印不成?

那是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天阴着,园内空空荡荡。尽管如此,象馆前面还是聚了好几个游客。房东推开前面的游客,霸住围栏的中央位置,伸出十根手指抓住铁丝网,之后再没挪动半步。

是一头六十岁的母象。左耳边缘龟裂成了锯齿状,鼻子根部磨成了肉色,松弛的肚皮左摇右晃。

“围栏那边有一个池子不是?上个月,动物园挖的,打算建成大象的游戏场。可那孩子就是不进去。大象可不是傻瓜,不清楚底部是什么情况,就欢欢喜喜地进这种池子。倒是只晓得多管闲事的人类,要傻得多。

“你瞧,饲养员正在给它喂苹果当下午点心。因为那是个新来的饲养员,所以它用鼻尖接。这是不信任的证据。有距离。要是老手的话,就让直接放嘴里了。就是说,大象这是按自己的标准给人类定亲疏呢。

“大象这样摇晃鼻子,是它焦躁不安的体现。因为脚边有小鸟。一旦有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在脚边晃来晃去,大象就会毫不客气地表现出厌恶来。扰乱本来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世界,那它就等于是敌人。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一条强有力的理论吗?”

房东告诉我有关大象的种种事情。在这期间,她的视线一直也没从大象身上移开。大象这边也是,它一会儿洗洗沙浴,一会儿拿鼻子蹭蹭水泥柱,视野的一角却总在捕捉房东。

终于下起了小雨。

“差不多该走了吧。”

我试着催促她,却没听见她回应。我打开伞,撑在两人中间。不知不觉间,其他游客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大象和房东,压根儿没意识到什么雨水,直勾勾地相互对望着。

“您特别喜欢大象吧?”我突然蹦出这句有点多余的话。

“因为弟弟喜欢啊!他经常在这里就这样看着。”

房东抓着铁丝网的手指尖冻僵了;大衣的肩头湿了,变了颜色;贝雷帽下方露出的额头上,曾经的擦伤在她说话时跟着抽动,同皱纹区别不开了。我把伞朝房东那边又稍微凑过去了一点。在某个笼子里,有一头野兽正在发出颤抖的吼叫声。

发现房东遗体的,是102室的房客。她是来交涉的,希望房东等一个礼拜左右再收房租。房东当时就坐在起居室兼卧室的椅子上。头垂得稍稍有点低,可因为她的腰本来就是弯的,所以看上去并不像已经死了。叫她也不答应,起初102室疑心这是欺负房客的新招数,直到上前摇晃她的肩膀,才终于充分理解了事态,同时大声尖叫起来。但是她所惧怕的并非房东之死,而是别人怀疑自己在两人围绕滞纳房租一事起争执的过程中下了杀手这一想象。我听到尖叫声跑过去时,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死因是心脏病发作。看样子是黎明时分从床上爬起来后,坐在椅子上咽的气。

房间还是熟悉的房东的房间,除房东已死这一事实外,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走样。她那不可动摇的信念,甚至没有被这样的突发事件惊扰,依然贯彻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床单不见一条褶皱,睡衣叠得整整齐齐,飘窗上的藤篮里搁着两根棒针以便随时开始编织。盛热牛奶的马克杯倒扣在碗橱里,剩余的“山谷回声饼干”袋口用橡皮圈扎紧了存放在壁柜里,对弟弟的回忆则躺在贴好封条的纸板箱里安睡。所有的一切,处在整理整顿的守护之下,不见有一丝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