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 山谷回声饼干(第3/5页)

“那人,就是一庸医!”走进一间像是起居室兼卧室的屋子,在摆在角落的床上坐下,房东晃荡着脚说道。

“您最好注意至少一个晚上吧。”

我也终于稳定了心神,有心思环顾四周了。果然不愧是整理整顿的信奉者,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叫人叹服:信件插信件袋,报纸放报刊架,梳子摆在三面镜前面——所有一切都收纳在正确的地方。朝东的飘窗上则摆放着烟灰缸和毛线团。

打开壁橱想要取出毛毯的时候,有个疑虑在我的脑海一掠而过:万一这里面有她弟弟的遗体……当然,那样的迹象是一丁点也没有。被褥类和床单全部角对角叠放得整整齐齐,纸板箱悉数封好箱口。

完全不见有不必要的物品、奢侈的物品,眼前存在于这里的东西,无论哪一样,都差不多被使用到了极限。覆盖着整所房子的那种擦拭不去的陈旧感、寒碜感,被她利用整理整顿的技巧设法巧妙地给掩饰了。

“是因为没有遵守平时的步幅吗?”我问。

“瞎胡说什么?当然遵守了。一毫米误差也没有地遵守了。但是……”房东抬起手轻轻放在额头,以确认红药水干了没有,“都怪那粘在石头上的落叶,害我倒了大霉了。要是大象的话,这时候已经让自己的体重给压扁压死了吧。”

尽管医生刚刚特意替她消了毒,房东却像数钞票时那样拿食指蘸了些口水涂在了额头。不知什么时间,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了。

“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晚饭,我来做吧!”我一边想着这算不算多管闲事,一边战战兢兢地说道。

“不,算了吧。闹出这么大动静来,还有什么心思吃晚饭呀。”一副少见的软弱态度,“而且,今天没去采购,像样的食材应该什么都没有了。”

一谈到吃饭的事,平日里的傲慢劲儿就从房东身上消失了,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那么,我去买点东西回来吧?我也可以在公寓里做些什么端过来。”

“不用了,不用了,我真的,没食欲……”

大象的法则被打破,肯定带给她相当沉重的打击。房东的腰看上去也比平时弯曲得更厉害了。

确实,收拾得过于整洁的厨房甚至飘荡着一股凄凉。泛着黑光的煤气灶显得冷冰冰的,洗碗池也干透了,摆在搁架上的调料瓶无一不沉浸在黑暗里。打开冰箱,在过于明亮的光线中,只有牛奶和番茄酱以及蔫成褐色的卷心菜浮现了出来。

这时,我猛然想起包里装有饼干残次品。

“如果是一点点饼干的话,大概能吃得下吧?”

“饼干?”

“是的,山谷回声饼干的饼干。我,就在那家工厂上班。所以,没法出售的产品,有时候能差不多免费地分到一些。”

“免费?”

房东对这个词作出了反应,从床上向前探出身子来。

我热好牛奶端到客厅兼卧室的圆桌上,和房东一起吃起饼干。

“这个,是英文字母的形状吧?”

“是的。不过每一块都是做坏了的。”

“说起‘山谷回声饼干’,别名叫作‘孕吐饼干’。”

“有什么说法吗,这个?”

“至少我周围的人是这么叫的。因为怀孕呕吐得吃不下东西的孕妇,就算一边哇哇地吐,也能吃得下这个。记得我年轻那会儿,这一点还被写进广告词了呢。”

“不过,这事儿跟我可没关系啊!”

房东吃了少掉上面一横的“F”,吃了裂成两半的“V”的其中一半,把烤得半生不熟的“e”送入口中,等它们粘到上颚,就喝一口牛奶。她说是说没食欲,没想到咬得假牙轻快地咯咯响,吃得还挺津津有味的。

“我小时候曾经把这种字母系列摆成各种各样的词语来玩。”

“嗬!”

房东抬起头来,嘴边沾着牛奶膜。

“比如说,自己的名字呀,心仪的男孩子的绰号呀……房东太太的名字,我也能摆出来哦!”

“别摆,怪难为情的。”

房东出乎意料地当真害羞了,小指指尖在“R”的圈里一会儿戳进去,一会儿拔出来。

“那么,就摆您最喜欢的词语。”

“这个的话,当然——”房东猛地一抬下巴,仿佛对着谁夸耀似的说,“就是‘整理整顿’喽!”

我在印着少女小腿肚的袋子里翻找起来,尽可能挑拣出破损较少的字母,对里面大写混小写视而不见,一块一块摆起了饼干。不由得回想起以前,我在摆母亲的名字时老缺一块“K”,不知什么缘故,都找得满手是粉了,连一个“k”也找不到。我被一种不祥的忧思攫住了,担心这预示着母亲会死掉,哭得昏天黑地。

[sEIrIseITOn(4)]

“整理整顿”好歹在圆桌的正中央完成了。尽管这里开裂那里残缺,“O”更是用“G”的半个圈和“Q”的半个圈拼接成的,可毫无疑问就是“整理整顿”。

“跟走廊上的标语相比,真够拙劣的,对吧?”

“用英文字母也能写‘整理整顿’啊。挺不错的,我喜欢。”房东一边伸出舌头把牛奶膜拖进嘴里,一边说道。

我们俩盯着[sEIrIseITOn]看了一会儿,随后分着吃了。房东吃了“s、E、I、r、I、s、e、I、T”这九块,我则吃了“O、n”这两块。

打那以后,每回分到残次品,我必定拐去房东那里一趟。由于分配的优先权归于前辈,所以没法做到隔三岔五地过去。尽管如此,一个月里总有一回或两回,我们俩在一起度过夜点心时间。对她来说,没准并不是点心,是晚饭也说不定。不过这一点我没去深究。我始终贯彻一个态度,认为这是有空闲的独居者彼此分享免费获得的一份幸运。回自己屋前,我总把余下的饼干留在那里。下回再去时,饼干总是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然而,房东收取房租时的贪婪,还有整理整顿遭到破坏时的恼怒,还跟以前一模一样。虽说她正蒙受这“山谷回声饼干”的恩惠,却并没有对我手下留情。对她来说,房租是绝不容许被人抢夺的猎物,整理整顿则是无需理由的生存本能。

我越发强烈地巴望多一些残次品。甚至一度认为,实际上残次品恐怕才是饼干本来该有的面貌吧?如果说平安到达传送带的最终地点,被装入袋中,乘上卡车运往某地的是“山谷回声饼干”,那么,半路被抓出来,被当作累赘,被撵到角落里的字母,就是为我而烤的饼干,是我和房东的伙伴——这是我内心的感受。

尤其对用于“整理整顿”的字母,我更是产生了加倍的依恋。有瑕疵的“i”或“t”或“N”传过来,我就嘟囔说:“真乖,努力走到这里。来,到等着你们的人身边去吧!”如果是头上稍微有一点点残缺的大写“S”传送过来,我就很高兴:“啊,太好了!这下子就能用大写字母开头了。多亏了你,正儿八经的‘整理整顿’能摆成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