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拐杖

小时候,我住在铁工厂对面。那是一家仅靠自家人与两三名员工经营的小镇工厂。同一条街上还开着照相馆、理发店、耳鼻喉科诊所、裁缝铺、古币专卖店。这些店铺,无论哪一间都拥有一扇紧闭的大门,挂着一块彰显历史传承的招牌,充满一股收拾得干净利落的静谧之气。相比之下,唯有铁工厂的气氛明显与众不同。

车间的推拉门总是敞开着,一部分工具摊到路面上来,无休无止地向周遭散播着噪音。铁板、铁柱、铁丝、铁锤、老虎钳、铁钩……凡是想象得到的坚硬且沉重的东西,车间都随手收集过来了——只能这样认为。它里面的一切均被红褐色的铁粉所覆盖,无论早上还是中午,看起来都像是黄昏。

我喜欢坐在地上,一边拿白粉笔在路上乱涂乱画,一边参观铁工厂。我早就掌握了在既不会妨碍到大人们,也不会进入他们视野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参观每一个角落的要领。一颗孩童的心也觉得一个女孩子对铁工厂表现出兴趣是不合适的,所以我始终记得要假装自己是在开开心心地画画。

无论如何,我也无法认为那里是制造什么东西的场所。震颤空气的铁锤的声响也好,被截断的铁那临死前的痛苦喊叫也好,铁工厂实在就是一个专事破坏的地方。妥妥帖帖、规规矩矩成为一个整体的安定世界,此刻正从这间铁工厂开始遭到破坏。世界正在从我眼前的这个地方开始崩溃。但是,铁工厂的人们却并不知道自己所背负的使命的真正意味,他们不过是一味地同坚硬物体进行搏斗。察觉真相的只有我一个。已经不容许后退了。就好像小小的虫牙一点点扩大,不久便侵蚀口中的骨头那样,这人世即将嘎啦嘎啦发着响地崩裂、坍塌——我感觉到了。

我丝毫不惧怕。不如说反而兴奋莫名。察觉秘密的就自己一人这个事实,令我的情绪进一步高涨。

尤其迷人的是喷灯嘴上喷出的火花。它比我所知道的任何火,譬如暖炉、酒精灯及煤气灶,都更具威力,也更绚丽。当浓重的赤红色红到极致、处处泛青光的火花朝着铁块喷射的那一瞬间,世界正在崩溃的预感便越发确定。这使我心满意足。

和喷灯的火花一样令人不能遗忘的,是工人戴在脸上的面罩。当然由铁打造、配合脸部曲线像瓦一样弯曲、只有眼睛的部位用一种特殊的透明材料施加了保护的面罩——担任重大任务的工人才配戴的、带有几分秘密色彩的面罩。火花喷出的一瞬间,工人即同时麻利地将它戴好,从没有哪一回慢过半拍。在火花前端,理应坚固结实的铁恰似即将没入西山的太阳一般,一边红红地燃烧着,一边像是无法忍受更大的屈辱似的发着响地渐渐熔化。戴面罩的工人毫不留情。他们汗流浃背地默默埋头作业。面罩看似遮掩了他们的脸,实际上反而暴露出其真面目。我心知肚明。那是一张不管怎样受热抑或沾满铁粉也依然毫无表情且纹丝不动的、晚霞色的脸孔。这,才是他们的原形。

那是我刚步入十一岁那年的暑假。午后两点左右,从游泳池回家的途中,我看见公园的秋千上软趴趴地坐着一个男人。之所以立刻认出那是对面的工人,倒不是因为他穿着工作服,而是因为他头发上沾着铁粉,看上去像是染了铁工厂的象征色。

只不过他是执行秘密任务的队员里面最小的小巴腊子(1),连面罩也还没让戴。他所起的作用,也只到“接受前辈们的训斥就是工作”的程度。加上长得特别胖,虽然显得孔武有力,动作却迟钝,即使在我这个外行人看来,他的功夫也还远远不到家。

“你出什么事了吗?”

在横穿公园的时候,我为什么要跟他搭话,个中原因至今想不明白。是对铁工厂的喜爱之情加剧的结果?因为他实在太过无精打采?纯粹是好奇心使然?总之,等回过神来时,话已经说出口了。公园里再不见一个人影,周围的人家寂静无声地被包裹在强烈的日光中,连早晨那般聒噪地鸣叫个不停的蝉儿们也收起了薄翼,一动不动地待在树荫里。

“我从秋千上掉下来了。”工人师傅回答说。

从他回答的语气里,丝毫听不出他面对一个突然上前搭讪的孩子表露出的惊讶及迟疑、戒心一类的心理,简直如同对待相熟的亲戚家小学生似的。这反而使我着了慌。我自以为是偷偷地在对铁工厂进行着侦察,不料连这样一个新手都能识破我的伪装,真是意想不到。

“玩的时候把脚给……”

只见他弯曲着上半身,以一种简直可谓战战兢兢的神情从左腿的小腿肚一路抚摸到脚踝。我朝秋千凑近了一步,但依然保持适当的距离。我站着看了一眼他的脚——左脚踝就搁在脱下的运动鞋与抟成一团的袜子上面,保持着一定的角度,借由脚后跟的一点来固定;虽说本就已经太胖了,可确实厚厚地肿了起来,肿得发红,似乎还在发烫。

“可是,你为什么要荡秋千……你都已经是大人了。”

听我这样说,他噘起嘴,一边呼呼地朝脚踝吹气,一边回答道:“就因为是大人,才失去了平衡啊。当自己还是个小孩,站着荡,结果脚一打滑,崴了,好像崴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心说,这可不能成为大人荡秋千的理由,不过并没有深入追究。显然,更要紧的是必须为他的脚想想办法。

又前进了两步,更加仔细地观察他的脚:这只脚脏兮兮的,趾甲藏污纳垢,五根脚指头长满毛,脚背上浮现的血管描画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似乎还升腾起一股怪味道。

“没准骨折了。”

我一嘟囔,他“啊”了一声朝我转过脸来。

“跟腱撕裂的可能性也……”

“唉!”

这回,他发出听不清是哀叹还是尖叫的声音——当真感到害怕了。

走到他身旁,发现他看起来更胖了:下巴埋在脖子的肉里,工作服的前襟纽扣绷得似乎就要开裂,胖墩墩的屁股挤在秋千上。不知是工作中还是扭伤脚时造成的,他浅黑色的脸上满是伤痕。出人意料的是,他的眉眼间残留着与庞大的身躯不相称的稚气。

“你能走吗?”

他无力地摇摇头:“刚才试过好几回了,痛得压根儿踩不下去,没准连站起来都困难。”

“我去喊铁工厂的人过来。”

“今天是员工旅游日,大伙儿全都不在。”

“为什么你不去呢?”

“我留下来接电话。猜拳输了。”

工人师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将视线落向被炎炎烈日晒得越发火烫的脚踝。

这人得有多倒霉啊!我心说。他到底打算就这样在秋千上坐到什么时候呢?难道他相信只要接受太阳光线的照射,折断的骨头或者撕裂的跟腱就能自然而然接上吗?我不由得回想起他在铁工厂里磨磨叽叽工作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