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 山谷回声饼干(第2/5页)

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我一直站在传送带旁边,一个劲地盯着字母看。为了这字母系列,我倾注了自己全部的能力。工作结束,沿着堤坝走回去时,桥、电线杆及樱树以跟传送带相同的速度从我的右手边飘向左边;视线落到脚下,小石子、狗屎及被吐掉的口香糖,都被看成了字母的形状。

一旦有残次品混入装袋工序,就会受到车间主任的警告。警告次数会以生产线为单位被做成柱状统计图表张贴在墙上。但是,我之所以拼命,倒并不是讨厌挨训。而是因为,望着正确的字母们以不被任何东西干扰的坚定步伐行进的姿态,心情霎时间就舒畅了。它们行进得雄赳赳气昂昂,煞是可爱。

房东一天到晚坐在正房的飘窗上严密监视着公寓里的租客。哪怕她是在一边织着毛衣,抽着烟,给院里的麻雀喂着食,公寓里发生的无论多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听人议论说,她是在照料体弱多病的弟弟期间错过了适婚年龄,弟弟死后一直过着独居生活。还有人一本正经地说,在她弟弟刚死那会儿,为了阻止政府停发补贴,她把遗体在壁橱里藏匿了一段时间。

她最爱挑剔的是整理工作。只要有谁把鞋脱在公寓的玄关了,或者把化学调味料的瓶子搁在炉子旁边忘了收回,房东就会当即找出嫌疑犯并加以谴责。简直让人怀疑她在某个地方安装了监视摄像头。公寓的全体租客都是受害者,我当然也不例外。

“这个,写的什么?”房东指着走廊上的白纸说。

“哦,写着‘整理整顿’。”

“再大点儿声!”

“整理整顿。”

“得发自肺腑!”

“整理、整顿。”

“听好了,这是我公寓的首要规定,是构成根本的纲纪,是理当优先于所有事项的人生义务。”

我只有一个劲地鞠躬道歉。尽管我不过是把从市立图书馆借来的书忘在了鞋柜上而已。

“你终归认为,哼,就为这么点小事儿,对吧?”房东双手叉在弯了的腰上,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看,经由掉了门牙的豁口吐出充满烟臭味的气息。“这就叫大错特错。难道你不认为,‘整理整顿是自我防卫的最佳武器’是一句名言吗?我想过的,每天下了班,全身疲惫地回到家,在玄关脱鞋,随便左右哪只脚先迈进屋,按照数十厘米的步幅走过去,开锁……这一连串动作一旦成习惯,人类就本能地遵守着相同顺序、相同速度、相同步幅。为什么?因为这样最安全。昨天、前天、一个月前,都这样做了,都很安全,没遭到敌人攻击,也没掉坑里,所以才要重复。然而,要是昨天还干净的过道上今天被堆上了多余的东西,会怎么样?预定的重复动作就没法实施了,不对吗?所以我才要磨破嘴皮子一讲再讲。我不是存心跟你们过不去,我这是希望房客们安全。”

房东咽了一口唾沫,双手摁着脊梁骨想要伸伸腰,可那个角度几乎不见一丝变化。我明白,顶嘴只会让事态陷入不必要的困境,所以只管乖乖地低着头。

“动物园里的大象吧——”房东略略降低声调,继续说道,“就因为它在象馆和游艺场之间,每天早上每天晚上都按照相同的步幅走路,所以才能在沿路同一个地方留下脚印。它的脚只踩在固定的地方,只有那地方黑得发亮。真聪明啊,大象。比起把书扔在这种地方还满不在乎的人来,可是聪明伶俐得很呢!”

动不动拿动物园的大象跟房客作比较,是她的惯常做法,俨然一种夸耀自己所饲养的大象的代入感。她极少出门,极其偶然地穿着那套唯一的好衣服出门,目的地也是动物园——这一点也有人在传说。

“好,这是本什么书?”

“讲糕点的。我想学习……”

“学习?”

“是的。我,因为在一家糕点厂上班……”

“哦。”

关于工作单位,按理说入住时我就曾经告诉过她,可看她的神情,这种事好像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总而言之吧,好好干!”

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她左摇右晃着小小的后背,以恐怕与平常分毫不差的步幅,沿着铺路石朝正房的方向去了。

开始工作以来好几个月过去了,稍稍习惯了一点后,除了坚决不放过一个的干劲之外,我竟然萌生出一种奇特的期待:要是残次品再多一点就好了。当然,没法上市销售的饼干肯定是越少越好,可当绵延不绝地净传来完好的字母时,我的内心某处总感到遗憾得不行。完好的它们以无可挑剔的爽朗姿态,从烘干生产线通向装袋生产线,朝向光辉灿烂的未来前进。没有哪个需要我帮忙。搅拌机精力充沛地搅拌着原材料,滚筒施展着均匀的力道,烤箱维持着准确的温度——这样的日子对于我,反倒是无聊的一天。

相反,所有环节都存在微妙的误差时,例如,过高的温度使原材料硬度不够,或者固定模具的螺丝松了,残次品一个接一个,在这样的日子我会大大地活跃起来。残次品大致躲藏在非残次品背后,为求受损的一边成为死角,它们格外小心,静悄悄的不敢大喘气,像是在说:求求你,忘记我的存在吧!

“别怕哦!”

我一边在心中这样嘟囔着,一边轻轻救出畸形饼干。

这时候指尖会微微传来刚刚烤好出炉的那种温暖,我特别喜欢。甚至产生一种自己此刻与这块饼干心灵相通的错觉,进而心头涌起想要放入口中的欲望——常常需要付出小小的努力去压抑它。

当然,山谷回声的饼干绝对没有美味到惊人的程度,这一点我心知肚明。一般来说,它是不会被当作特殊日子的下午茶点心的。最好的待遇也就是,当人们嘴闲了又没有任何别的点心可吃时,才把遗忘在壁柜深处的袋子扒拉出来,无可奈何地吃几块受潮的饼干。你不能指望它有多甜,而且干巴巴的,不喝水,就粘在上颚尽里面难以下咽。

“新鲜出炉的味道,到底不一样呢!”

我尝试跟站在身旁的前辈搭话,对方却只是了无兴趣地摇摇头。他似乎对于所有的字母都没有特别的感情。

厂里人个个沉默寡言。厂长大概就喜欢这样吧。无论熟练工还是新手,无论工人还是办事员,个个含胸弓背、眼神凶恶。我见状立刻闭嘴,把手中残缺的“W”放进了篮筐。传送带兀自以相同的速度往来不息。

一天,我下班刚回来,就看见房东倒在院子里。看样子是被铺路石绊倒的,额头粘着半凝固的血。我马上拜托附近的医生出诊。医生说,她神志清醒也没骨折,估计没有大碍。说完,只给她额头涂了红药水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