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2/3页)

“真吃惊,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你。”

弘之说。

“我也是。”

大概是还没有开始长个子,他下巴的弧线比我记忆中的低了些,背脊与腰身也小了一圈,身上的肌肉尚不协调,只觉手长脚长。

声音却没有变化,正是在调香室里轻柔地告诉我香味的正确名字的声音。

“肚子饿了吧?我去帮你拿点料理。”

“不用了,谢谢。我不饿。”

我想要抓住他的手臂,却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动作。感觉一旦有了身体触碰,一切都会崩塌。

弘之的对面是杉本史子。她梳着马尾辫,头上红色的丝绒线绑成了一个蝴蝶结,从百褶裙下露出的光脚丫年轻而无防备。她一边和其他的日本选手交谈,一边啃着橙子,马尾辫随着每一次发出的笑声晃荡。

弘之的母亲在哪里?我环视周围,因为人太多还没找到。老妇人正推着手推车通过帐篷的后方。她看起来就和我昨天遇见时一样的年岁。手推车上是咖啡杯与咖啡壶。

“哎,路奇!”

我叫他。我已经太久不曾叫过他这个名字,一想到他或许会不回应便感到害怕。

“怎么了?”

但是,他的语调和平时相同。哎,路奇。这是我第几次叫他?在香料瓶前,在迷迭香花圃中,在调味料橱柜前,在浴室里……他每次都会回过头对我说:怎么了?

“不可以喝咖啡哦。”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能喝。”

“我知道啦,我妈也反复说了好几次。”

“你母亲?”

“嗯,她说所有水做的东西,不管是咖啡还是红茶都不要喝,担心我会吃坏肚子。她一直都这样,一种叫‘焦虑症’的病。”

弘之做出受不了的表情,恶作剧般地耸了耸肩。

“杉本小姐在哪里?”

“在那里。”

我用手指着她。

“真的在那。”

弘之视线的尽头,马尾辫依旧在晃荡。

“我们约好休息时间一起写剧本的。”

“我知道,是第三幕的第二场吧?”

“是的。”

“不要做让她痛苦的事哦。”

他第一次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瞪大眼,望着天空中的某一个点,似乎比发现我在这里时更为不可思议。

“什么意思?”

“不要做替罪羊。路奇你什么都没有做,不用担心,大人们会帮我们妥善处理的。”

“谁的替罪羊?”

“不管是谁的,都无所谓。总之,不要再承认自己不曾做过的事了。故意出差错,伤害自己,甚至涂改自己的记忆,这些事救不了任何人,只会陷入死胡同。不要再做了。”

“凉子……”

弘之把空盘子放到桌上,他的鞋子上粘着青草。那双鞋比44码略小一些。

“没关系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日照倾斜,他的一半侧脸落在阴影之中。我钟爱的鼻子的轮廓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你没有做,你没有放过什么洗涤剂。”

“不管有没有,都不会有什么改变。我所要去的地方已经决定好了。远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有人为我做了决定。”

“不要,你不能去那里。回来啊,求你了!”

“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好奇怪。没关系,你不用担心。”

“哎,路奇!”

我叫道。我以为我在叫,但胸口却被勒得发不出声。阳光愈加强烈,笼罩在他的身上。

“没关系,你不用担心。”

他重复着和刚才相同的话。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声音的余韵仿佛也被阳光吞噬了。

“哎,路奇!”

阳光更为刺眼,嘈杂声也更响了。不管如何侧耳倾听,也听不到他的回答。“怎么了?”他温柔的声音无法传递过来。

拜托了,大家请安静!正当我下定决心要大吼出声时,却听到不知从哪里发出了惨叫声。咖啡杯被砸在地上,碎片横飞。人们齐刷刷地冲了过去。

“不可以去!”

我伸出双臂想要搂住弘之。尖叫声此起彼伏,帐篷波动起伏,草坪上碎叶飞扬。

在我双手里的,是孔雀的心脏。末药从指缝间滴落,我再度回到一片昏暗之中。

看守者静静地凝视着我。我把心脏放回罐中,塞上软木塞。黑暗迅速吸干了我的双手,刚才还在那里的东西退至洞窟的最深处。

从布拉格回国的那天,捷涅克和我去了滑冰场,就是杉本史子和弘之在竞赛前一天偷偷外出时去的滑冰场。

它位于贝特拉姆卡别墅南面的郊区。沿着国道前进,穿过市区后,道路两侧就是连绵的农田,零星地还有些仓库与工厂。再经过汽车旅馆,路过骑马学校,一栋灰色混凝土的建筑物便出现在视野的另一头。捷涅克一边开车,一边指着那里。周围是一片罂粟花田。

滑冰场的后门有一个大约能容纳一百辆车的停车场,入口处的旋转门如豪华旅馆一般气派,绕场一周,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除了滑冰场地以外还有泳池、网球场和训练房。但是,所有的这些都无人看管,非常破败。

弘之他们遗失钱包后应该就是在正门玄关前的巴士站上的车。如今,车站已经废弃,塑料棚顶的碎片散落在长椅上。除了捷涅克的小货车,停车场里只停着一台轮胎被盗的废弃卡车。建筑的墙龟裂开了,绿化带中杂草横生,窗户的玻璃几乎都是碎的。总之,一切都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没有人影,只有车辆从国道上呼啸而过。起风时,罂粟花一齐摇曳,光秃秃的旗杆上滑轮咔咔作响。

旋转门的把手上缠绕着生锈的锁链。

“看来是进不去了。”

我嘀咕了一句。捷涅克一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一边把我从门旁边拉开,然后拾起脚边的石头用力往锁链砸去。

一阵巨响,铁锈四溅。从没想过捷涅克居然会做出如此野蛮的事。待锁链松脱,门也能推动时,他对我眨了眨眼。

窗户玻璃都碎了,阳光直接射入,里面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黑暗。沿着楼梯往上便是滑冰场。

之前路奇表演杂技滑冰的滑冰场,与这里完全不可相提并论。这里很大,顶棚非常高,场地一直延伸到遥远的黑暗那边,周围是一排又一排的观众席。墙上嵌着聚光灯与音箱,通道上铺着看上去很温暖的绒毯,休息区做成了一个宽敞的咖啡厅。这个滑冰场无可挑剔。

但是,没有冰,只剩一片裸露的混凝土。揉成团的纸巾、捏扁的纸杯、工地用安全帽、没有脚的人偶、啤酒瓶以及各种垃圾覆盖其上,音箱的电线被切断了,绒毯磨破了一半,咖啡厅里没有任何可以制作饮料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