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旅馆的老板娘给了我两张音乐会的入场券,是小提琴、大提琴、钢琴的三重奏,地点就在贝特拉姆卡别墅的大厅。于是,我和捷涅克再度拜访了那里。

已经是傍晚六点,但明亮的阳光仍然照在后庭的草坪上。昨天早上来时还紧闭的通往庭院的玻璃门,现在全部被打开了。事先准备好的椅子几乎都坐满了,钢琴的琴盖也已掀起,谱面台上摆着乐谱。

捷涅克诚惶诚恐,说了好几次“Děkuji vám”(1),估计是在表示感谢。他没有穿皮夹克,而是换上了呢外套好生打扮了一番,但因为袖子略长了一些,看起来更像个少年。

贝多芬与德沃夏克的曲目结束后,是休息时间。庭院中办了葡萄酒宴。日渐西斜,只照到一半的草坪,夜色渐渐逼近深处的树林。

在去拿白葡萄酒的杯子时,我和捷涅克走散了。周围都是来听音乐会的客人,稍不留神就会弄洒葡萄酒。我拨开人群去寻找他。找着找着,却发现自己站在了位于大厅东侧通往地下的石梯旁。

我决定走下石梯去看看,当然不是以为捷涅克会在地下,而是因为这石梯很容易让人产生想要踩上去的欲望。石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无数人从上面走过,正中间赫然呈现出人的脚掌的形状。它表面溜滑,色泽暗淡。

地下室的顶棚很低,裸露的灯泡发着光,一扇扇门也都是朴素的造型。估计昨天彩排的声音便是来自这里吧。我看了看四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庭院里的嘈杂也离得很远。

我打开最近的房门,里面似乎是厨房,可以看见燃气灶、烤箱、碗柜与冰箱。正朝着烤箱张望的老妇人转过头,发现我后说了些什么。

“不好意思。”

我立刻用日语道歉。

“这里是禁止进入的。”

这次换成了英语,原来是昨天在莫扎特头发展柜前遇到过的老妇人。

“楼梯上应该有告示牌吧。”

“不,没有告示牌。”

我结结巴巴地用英语回答。

“你是特地把酒杯送来的吗?放在庭院的桌子上就好了,之后我会去收拾的。”

我这才发现手中还拿着葡萄酒杯,于是把它放进了洗碗池。老妇人用围裙擦了擦烤箱上的透明窗口,嘎吱一声转动了旋钮。一股猪肉混合梅子与雪莉酒的香味传过来。

“真的没有告示牌。”

“啊,知道了,知道了。”

老妇人似乎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事。她转移到煤气灶旁,搅拌着炖锅里的东西。

“这是为谁做的料理?”

“是今天的演出者。然后,还有我自己的一份。”

“您每天都要准备料理吗?”

“举办音乐会期间都要准备的。大冬天没有音乐会,就会得些空。不过嘛,还有大扫除、杂务各种事。”

“您在这里已经工作很久了吗?”

“已经快三十年了吧。我在这里借了一个房间住。”

“那么,十五年前……”

“差不多要下半场了,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不要紧吗?”

老妇人打断了我的话。

“没关系。话说,您还记得十五年前在这里举办的数学竞赛吗,数学竞赛?”

因为对自己的英语发音没有自信,所以我缓缓地重复了两次“数学竞赛”这个词。

“小姑娘,你不是来听音乐会的吗?数学竞赛?啊,是举办过那玩意儿呢。”

老妇人从冰箱里取出生奶油,也不好好称一下就放进了料理碗,用打泡器一阵搅拌,像是在做甜品。虽然她的态度有些粗鲁,但姑且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这里的大厅被用来举办各种活动,我也不是都记得的。

“十五年前的竞赛,对了,是第一次有日本人参加的竞赛。日本人全都投宿在这里。

“十五年前,就算你告诉我是十五年前我也没办法啊……我又不会一年一年地去数。我数学完全不行。……日本人……啊,是了,是有好几个东洋人在这里住过。”

老妇人摁了摁从头巾里漏出来的白发,又开始打奶油。我从桌旁绕了过去,靠近她。

“是的,就是那次。从日本赶来参赛的五个高中生以及一同来的几个成人,他们借住在贝特拉姆卡别墅。您还记得一个叫弘之的男孩子吗?他才十六岁,是最年轻的参赛选手,也是日本队的头号选手。他母亲也一起来了。您一定帮他们照顾过饮食。您还记得那次比赛,发生过一场小风波吗?连警察也来了,引发了骚动。然后那个叫弘之的男孩子,也比预定计划提早从这里出发回国了。如何?您能想起来吗?”

只有打泡器哐当哐当的声音。其间,老妇人撕破了砂糖的袋子,依旧只是用眼睛估量着就把糖撒进了奶油里。她不时地停下手往锅中张望,还会去检查一下烤箱的温度。她看起来似乎是在努力回忆,又似乎只是和平时一样按部就班地完成料理的步骤。

“这么琐碎的事情,你现在问我也……”

“对不起,我知道是强人所难。请您原谅我。那次风波中,连警车也开了过来。匈牙利的一个男孩子说咖啡里有毒,于是连竞赛都被暂停了。但是,实际上只是少量的餐具洗涤剂残留在杯中而已。我很清楚自己正在打扰您的工作,但是,一件事也行,请您无论如何也回忆出点什么来。”

“什么是什么?”

老妇人说。她踱步的时候地板跟着嘎嘎作响,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灯泡也随之晃动。

是的,我到底想从这个人身上问到什么?我开始思考。如果连这种事都没弄明白,那么继续询问只会显得我很可笑。

老妇人从碗柜里取出玻璃器皿摆到桌上,往里盛入事先准备好的糖水蜜梨。房门的另一头依旧一片静谧,似乎这地下除了我们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用不熟练的英语交流真是吃力,我感到有些头疼。

“还要把奶油淋在上面吧?”我回答不出她的问题,转而小声说道,“我来帮你。”

我把奶油点缀在蜜梨上。

“一个上面放一勺,谢谢,麻烦了。”

老妇人说。

我们配合着彼此的节奏,完成了这个甜点。不久,猪肉烤好了,在她熬酱汁的时候,我准备好盘子并点缀上香草。

“以前,我和我老公也这样分工合作过。”

她将小手指插入酱汁,边尝味道边说着。

“您先生他……”

“早就死了,就在洗涤剂风波后不久。”

她果然记得这件事。

我尽量仔细地把香草弄碎,借此来缓和心跳,平息头痛。

“是心脏病发作,很无趣吧?”

“我很抱歉……”

才从烤箱中取出来的烤猪肉是鲜艳的糖色,我还能听到肉汁噼里啪啦的声音。她在酱汁里加上盐。沉默持续着,一直到她把调制好的酱汁浇在当配菜的土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