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那些罐子里装了什么?”

我指着洞窟岩壁上的架子。

“是孔雀的心脏。”

那人如是回答。

他和平时一样,准备了两人份的茶。椅子温柔地包裹住我的身体,酒精灯的火焰恰到好处。虽然没有看到孔雀的身影,但我可以感到它们聚集在黑暗的彼端。根据“记忆之泉”香味的浓郁度,我大致可以把握它们的动向。在洞窟中,我已经可以很自然地让自己的神经如此运作。

“所有的罐子里都是吗?”

“嗯,是的。孔雀死后,我便取出心脏,用丝绸——丝绸用一种叫末药的香料提前浸透——层层包住后放到罐子里。这也是看守者的工作。”

一滴水落到脖子上,我并不觉得冷,甚至没有湿润的感觉。这和看守者碰到我肩膀时的触感相似。从昨天开始就不曾间歇的头疼,在不知不觉间痊愈了。

浸过末药的绸缎,我很了解。正是弘之躺在太平间时我想到过的、柔滑凛冽、与尸体肌肤正合适的东西。

“孔雀也会死亡呢。”

“当然,当它完成使命后就会死去。用刀插入它的脖子下方,把那抹蓝绿色一分为二,就能从中看到心脏。然后把手探入它胸骨的缝隙,取出心脏,取出的时候要当心千万别弄伤了。”

“你不害怕吗?”

“完全不会,那是一种美丽而透明的红色,让人觉得它其实还没死亡。心脏上呈现出血管的花纹,指尖稍稍用力,就好像立刻会溶化。我会想把它永远这样拥在怀中,但那是不行的。”

“为什么?”

“心脏里饱含了曾经来到洞窟并讲述过记忆的人们的话语,必须郑重、完整地把它保存在罐子里,而我只是一个看守者。”

那人叹了一口气。我想象着那人的手被孔雀的鲜血弄脏,却找不到看守者的手在哪里。只有通过流动在黑暗中的微弱气息,我才能感受到他的手在动。

“能把带有弘之记忆的心脏给我看看吗?”

我才说出口就后悔了。我觉得这种要求根本不会被答应。每一个罐子都稳稳地待在岩石架子上,仿佛拒绝被触碰或移动。

看守者移开视线,凝视着我的胸前。一根带刺的小树枝条挂在了我的毛衣上,或许是刚才穿过温室的时候沾上的吧。我抓起它,扔在了岩石的低洼里。

“为什么你知道那一位曾经来过这里?”

看守者问我。这是他第一次提出问题,但这个问题很简单,我松了口气。

“因为相同的味道,洞窟里散发的香味和他制作的香味是相同的。”

我将手探入包中,握住了香水瓶。虽然这个问题很简单,但我必须确认自己绝对没有弄错。

“可以。”看守者说,“我帮你拿。”

他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径直拿起一个罐子。随着他的动作,黑暗突然大幅度晃动,我甚至产生了眼花的错觉。即便如此,他身体的轮廓依旧仿佛融于黑暗中一般不曾现身,也没听到他挪动椅子的声音,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

“来,这个给你。”

看守者把罐子放在我眼前。我看了看架子,刚才放它的位置成了一个空洞,延续的光带惆怅地中断了。

离近了看,发现罐子放射出的光芒愈加明亮。仅仅是反射酒精灯火焰的缘故吗?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不是很明白。这是一个纹理细腻的陶器,瓶身圆圆的,刚好能被一手掌握。瓶身上没有任何装饰或标签之类的玩意儿,瓶口细细的,用软木塞塞着。

我向看守者望去,想问他是不是真的可以摸。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手放上去才觉得冷。因着它乳白色的光芒,我以为它会更温暖些。一吃惊,收回了手。我想起触摸到弘之遗体的瞬间。

“没关系,什么都不用担心。”

看守者无声地表示。

软木塞黑黑的,略带几分潮湿。我明白,这是个很久不曾打开的软木塞。我注意着不弄翻里面的东西,谨慎地拧了一下,轻易地打开了软木塞。

孔雀的心脏大约只有鸡蛋大小,被丝绸密密实实地包裹住,浸泡在末药的液体里。但即使包着丝绸,也能感受到那种柔软。而看守者所说的美丽透明的红色,也能透过布料隐隐看到。高浓度的末药宛如啫喱状的膜,守护着心脏。

不可思议的是,当木塞被打开的瞬间,“记忆之泉”的香味似乎飘远了。我将手伸入罐子,轻轻地捞起心脏。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味道。弘之的味道。

周围相当混乱嘈杂。即使竖起耳朵,也听不清人们的说话声。草坪郁郁葱葱,修剪得整整齐齐。抬起头,天空晴朗炫目,可以看到小鸟从林中飞起的身影。

我拿着白葡萄酒杯站立,不小心撞上了一个男人的肩,葡萄酒洒在了他的领带上。

“对不起。”

我赶紧道歉,但对方冒出一串听不懂的话,一边咂着舌一边跑远了。周围的每一个人都随意地说着各自的语言。

人群的另一头就是贝特拉姆卡别墅。昨天还是乳白色的墙壁,此时呈现出更明快的柠檬黄。或许是太阳照射的缘故,屋檐的红褐色闪着光泽。露台上也有好些人正轻松随性地谈笑着。

建筑物的东侧依旧是石梯。石梯踩上去很舒服,通往地下厨房。入口处竖着一块禁止进入的告示牌。

大厅的玻璃门全都被打开了,阳光照进了房中。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桌子上凌乱地放着各种笔记用具。钢琴、小提琴还有大提琴在哪里?我凝神细看,却完全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可移动黑板。上面写着:

9:30~12:00

13:30~15:30

这是竞赛的时间安排。

我起先以为放在黑板旁、看起来很夸张的东西是花瓶,仔细一看却发现是奖杯。它看起来比弘之家里的任何一座都气派。奖杯上饰满雕饰,没有一处是用塑料或镀金糊弄的,看起来十分庄严。并且,还没有沾上任何人的指纹。

我对奖杯已经十分了解,所以愈发能感受到它的豪华。这是弘之没能带回去的奖杯。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有人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转过身,弘之站在面前。其实在转身之前,我就有这样的预感了。那是十六岁的路奇。

“因为我捧着孔雀的心脏啊。”

我回答。他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什么呀,原来是这样。

帐篷下的料理几乎已经见底,只剩下极少的三明治、酸黄瓜、香肠碎片与蔫了的莴笋。弘之手上的盘子也已经空了。

他身穿深蓝色的西装夹克,洋红色的领带被松开,衬衫的第一粒纽扣也没有扣,看起来休闲愉快。虽然被太阳直射着,却没有因为刺眼而低下头,反而抬头想要沐浴更多的阳光。他的脸散发着白光,我一时没法清楚地捕捉到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