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2/3页)

“总之,就是养育孔雀的人。还有会拉大提琴的小朋友。”

关于他们,我无法表述清楚。彰附和了一声之后,便没有再继续询问。

“你母亲身体好吗?”

“又变回老样子了,之前让她状态好一些的新药最近好像无效了。”

“唔,这可不太好。”

“她躲在奖杯之屋的时间又变长了。不过,这样我更放心。在那里,她不会弄乱任何一件东西,那是已经终结了的地方。”

阳光从窗帘缝隙间射入。玻璃窗上映出湿漉漉的马路(虽然没下雨)与自行车、垃圾箱。才换上的床罩起毛了,摸上去有些扎手。不久,花洒的声音停了下来。

“明天一早就上班吗?”

“我请了假,明天要带老妈去医院。”

“你要转告她,不戴假睫毛更好看。”

“嗯,我会转告的。”

“那我挂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等你哦。谢谢你打电话给我,我很高兴。”

我放下听筒,这次造访的是更深、更真实的沉默。

今天有七只孔雀,雄的四只,雌的三只。它们和平时一样,伫立在一片昏暗中。

“虽然我邀请了捷涅克,但他只肯跟我到温室的入口。”

“是吗?”

那人从不主动发话。但不知道为何,却从未让我感到过窘迫。

“还担心他会不会等得很无聊呢,但最近发现,他在停车场的饮水站上拉大提琴打发时间。”

“啊,那样就可以安心了。”

“说不上专业水准,不,应该说还拉得有些不流畅。但是,我听着听着,就觉得那并不是乐器在发出声音,而是他在对我说话。”

“他会一直等你的,一边拉大提琴,一边等你。”

围绕在我们身边的小罐子依旧把黑暗染成乳白色,就好像它们自身会发光一般。而孔雀脖子上的蓝绿色也因此显得更为鲜艳。穿过温室尽头被凤尾草遮掩的入口,在狭小的洞窟中摸索着走,第一个标志便是这点点光亮。虽然它若隐若现,一不留神便会错过,但只要看到它,我就能放心:啊,我果然没有走错。

“看守者就你一个人吗?”

我问。

“嗯,是的。”

那人回答。离得最近的孔雀咕地扯了一嗓子。

“都很聪明呢。”

“谢谢夸奖。”

“就好像在倾听我们说话,会倏地竖起羽冠,或闪动深思的眼眸……”

羽毛蹭过岩石表面,发出沙沙的声音。一颗水珠滴在看守者交叠在桌上的手,沿着指甲淌落。

“正如你所说的,它们在听你说话。”

“真的?”

“是的,为了能好好保存你的记忆,你珍贵的记忆。”

看守者抚摸着一只雄孔雀的羽毛。它很顺从,没有躲避。明明坐着没动,看守者却能轻易地把孔雀引到手边来。我凝视着那人手部舒缓的动作。

“除我以外,还有别人来过这里吗?”

“当然,有许多许多人来过。”

“路奇也来过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掌顺着孔雀的脖子往下滑。那缕香味袅袅升起,几乎令我窒息。

洞窟岩石营造出的昏暗浓厚得让人眼花,是为了把孔雀关在这里,还是为了不让香气逸出?香味弥漫在一片昏暗之中。

“请告诉我,拜托了!”

凝眸于黑暗,仿佛能看见自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被吸入岩石。我感觉自己被一种欲望驱使,想要将自己的身体也一起投至那片黑暗深处。

“叽——”

孔雀发出叫声。我感到它的羽毛在我脚边骚动,它黑色的眼睛正望着我。

弘之的哭泣,我只见过一次。那是在我们共同生活后不久。

临近半夜,当我完成工作上的商谈回到家时,发现所有的灯都关着。我感到很奇怪,因为他说今天会按时下班回家,而且就算先睡也不至于把玄关的灯都关掉。正当我把手伸向餐厅的电灯开关时,忽然听到了抽泣声。

我并没有立刻意识到是他在哭,刚开始以为是他身体某处疼痛所以呻吟的。那声音不安且颤抖,无力却持续。

弘之蹲在昏暗的厨房一角。我硬生生吞下已到嘴边的“怎么了”,将手从开关上放下。月光照在煤气灶旁的窗台上。我感觉暂时还是先保持这样,不要去触碰任何地方比较好。

他靠着墙壁,双脚弯曲,缩成一团,将脸贴到自己的胸前。煤气灶下的橱柜大门全部开着,各种调味料散落在他的脚边。

弘之应该已经注意到了我,却没有抬起脸。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他是怎样才能把身体缩成这么小一团的?啊,说不定,他以前就是这个样子躲在他父亲的温室里的。

色拉油、橄榄油、胡麻油、酱油、葡萄酒醋、甜料酒、蚝油、鲜椒味噌、日本酒、高汤料……今天早上还整齐有序的物品全被扔在外面。酱料的盖子半开,酒瓶都倒在地上,油罐里的液体漏了出来将周围的东西全都沾上了油。弘之满头大汗,双手又脏又黏。

我等了一会,走到他身边,将手心贴在他的背上。因为抽泣造成的震动传至我的手心,周围一股油腻的味道。

“我做不好。”

弘之低着头,既不痛苦,也不混乱,他的声音很平静。

我在他的身边坐下,丝毫不介意套装被弄脏了。柜子里空荡荡的,像个空洞。

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仅凭月光也能看清房间的样子了。餐桌和沙发都收拾得很干净,只有灶台下一片混乱。

“怎么都做不到……”

弘之抬起脸望着我,睫毛有些湿润,但泪水没有落下。他的表情就好像做数学题时进了死胡同,怎么都找不到新的突破口那样一筹莫展。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

“什么事情做不到?”

我问他。

“就是这个啊,我要把这些重新分类。”

他用下巴比了比地板。弯曲的双腿与抱着双腿的双臂就像是粘在了皮肤上一般,纹丝不动。

“不是已经很整齐了吗?搬家那天路奇就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嗯。但是,有一件事我一直很介意……是不是应该把酱料类摆在最里面,把最里面的西洋醋挪到最外面?从一开始我就很介意这件事。”

他小声说着,就好像在往双膝之间吹气一般。因此,我也没能听清楚他说的话,但没有再问。总之,在他把积郁在心中的话一吐为快之前,最好不要多嘴。

“没觉得不方便啊,用起来很顺手的。”

“不,还是不好。西洋醋的味道很容易逸出,逸出来之后被酱料立刻吸收。因为浓度的关系,就会这样。气味会很快转移的,它不在同一个地方一直待着,再小的缝隙也能钻进去,或是随心所欲地飞到别的地方。所以必须要重新分类。晚饭我打算炒蔬菜来着,昨天你不是买了新鲜的青椒和扁豆吗?我打算就吃那个的,刚打开橄榄油,就发现味道很奇怪。果然是在排列上出错了。我应该把高汤料的罐子隔在西洋醋和酱料之间。所以,我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拿出来,重新摆放。这不算很难的问题。但是摆到一半,我突然发现,这样子无可避免地会破坏基于使用频率的平衡,所以必须从头重新算好公式。于是,我又把放好的调味料拿了出来,开始思考。这个时候,却发现炒锅上冒起了烟。是的,我忘记关煤气了。我连忙把炒锅从火上拿开,却踢到了地板上放着的调味料。于是它们噼里啪啦地全倒了,油流了出来,我自己也滑了一跤,脑袋撞到了窗台上,公式算到一半就乱套了,火警感应器还叫了起来……我想从头开始重新思考,但是烟和油混在一起的刺鼻味道搞得头好痛。没办法了,我已经没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