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在国道上的巴士站下车,走了一小会儿就是彰工作的店。这家店宽敞亮堂,生意兴隆。

日用杂货、工具、文具、电气化制品、宠物用品……应有尽有。我在所有的陈列架之间穿梭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彰。

无奈之下,只好开始寻找弘之母亲拜托我买的手套。她要求的是三双雪白的、百分之百丝绸材质的手套。不知道她要用来做什么,也就很难找到合适的柜台。

最后在文具柜台的一角找到了,它和奖状、放奖状的筒、框、红白缎带以及奖杯放在一起出售。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卖奖杯的地方,也明白了她买手套果然还是为了弘之。

彰在后门的商品入库口干活,打开装有钻头、螺丝钳以及车床的纸箱,解开捆扎的细绳,清点数量后记录在档案上。有些货物看起来很重,他也能轻易抬起;有些物品的顶端是锋利的刀刃,他也能若无其事地抱住;别的工作人员跟他说话时,他总能满脸笑容地回两三句玩笑话,但手上活不停,一直利索地工作。油污将他围裙上的商店标志染得几乎看不见了,衬衫背部也因汗水湿透了。

“咦,嫂子?怎么了?”

彰发现了我。

“你母亲让我买点东西。”

“搞什么呀,手套这种东西跟我说不就好了。”

他用围裙的一角擦拭着汗水,一点都不介意额头被油污弄得更脏了。

“没事,反正我也打算去车站买新干线的车票。”

“回去的车票?”

“我决定明天回东京。”

“是吗……”

彰拾起脚边纠结的打包绳,揉成一团后扔进了空纸箱。

“我打算回趟家把积着的琐事处理掉,然后联系一个叫杉本史子的人。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去布拉格。”

“你一个人去不要紧吗?要不我也……”

“谢谢,但是没关系。你有工作,而且还要照顾你的母亲。”

“我知道这么说很残酷,但是,不管你见谁,去哪里,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嗯,我很清楚。所以,没关系的。”

彰把工具堆成一座稳稳的小山。每一件都是没有瑕疵的新品,隐隐闪着银光。

“工作时间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

“今天是早班,三点就能结束了。你能去对面的茶坊等我吗?一起回去吧,路上再去一下超市买晚饭的食材。”

“难得早班,还是去和女朋友约会吧。你母亲的晚餐我会做的。”

“不用约会啦,而且老妈只吃我做的饭。可以吧?一起回去吧。我会很快把这些整理好的。”

彰一脸纯真地反复劝我。我点了点头,他又一次开心地用围裙擦了擦汗。

戴着在彰的店里购买的手套,我们在弘之母亲的命令下擦拭奖杯。

和彰一起回到家,却发现所有的奖杯都被摆在长廊上,而她正在准备工作必需的道具——打磨膏、刷子以及好几种布。

我们照她说的坐在长廊上,拿起奖杯一个一个地打磨。她的指示烦琐细致,任何一步若稍有马虎,她都会一眼看出然后要求我们重新来过。

“为什么偏偏非得今天做这种事?这是跟嫂子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饭,我还打算花点心思认真做呢,这样会弄到很晚了。”

彰发着牢骚,她毫不理睬。

“所以才要三个人一起,快点解决。”

她说着,把一个大个子——看起来就很费工夫的奖杯递给彰。

“凉子小姐你是第一次,要好好地做,不能搞错,知道吗?总之请慎重行事,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碰伤或者弄坏,那可就无法挽回了。就算你让路奇再去拿一座相同的奖杯回来,也无济于事。知道了吧?”

首先用刷子掸去灰尘,喷上清洁剂,用棉布把污垢擦去——有些文字刻在底座上,得用棉花棒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抠着擦;将松掉的螺丝拧紧;挤出三厘米的打磨膏在尼龙布上,均匀地抹遍整个奖杯,接着用羊毛布再次擦拭——那些细微的笔画还是需要棉花棒;用熨斗熨平装饰缎带,掸最后一次灰,放回原处。当然,这些过程绝不可脱下手套。

以上是大致程序,其实还有更多要求只不过我没记住。但我还是集中注意力,尽量满足她的要求。

“啊,凉子小姐!这个特别精巧,很容易弄坏,千万要注意哦。用布的顺序是棉布、尼龙布、羊毛布,你可别弄错。”

弘之的母亲明明埋头干着自己的活,仍然没放过我的一举一动。

“你不这么啰唆,嫂子也能做好的。”

彰一直在抱怨。但是和粗暴的抱怨相反,他手上的动作非常仔细,好像在无意中也默认了母亲所说的话,认为自己手中的物品是无可替代的。对于母亲提出的种种苛求,也绝无半点敷衍。

一直擦一直擦,需要清理的奖杯却不见少,这个工程看来会没完没了了。为了避免被日光直射,长廊上的窗帘拉上了,所以整个空间朦胧又昏暗。有人探身去拿清洁剂的瓶子,膝盖撞到了地板。有人脚麻了,不由得扭动身体。每当这时,地板就会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彰不时地聊起最近看过的电影,或者发发政治家的牢骚,或者讲起店里的奇怪客人。我偶尔接上他的话发表点看法或者提起新的话题时,弘之的母亲就会立刻插上一嘴。

“这场比赛可难了,在体育馆里举行,那么多观众看着,一对一地对决呢。要在很大的黑板上解答哦。但放心,路奇赢了。我也不用提醒他‘不要忘记写名字哦’,乐得轻松自在。”

是的,她只会说关于路奇的竞赛的事。

“对,路奇总是冠军。”

必然地,彰总是停下说到一半的话题去附和自己的母亲。

手套也难掩她手指的瘦骨嶙峋,而且触碰奖杯的动作太过小心,看起来甚至有些怯懦。

在她的世界中,弘之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三个人都闭口不谈的时候,只听到擦拭布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每个人都将视线集中于自己的手边。

很快,三个人的动作形成了统一的节奏,再无任何停滞。奖杯、六只手臂还有三块布,形成了一条流水线。一个奖杯先被拥于膝上,经双手充分爱抚后,重新回到长廊的一侧。母亲的做法看来是正确的,擦拭后的奖杯们平添光彩,更显荣耀。

这是个没有风的平静下午,连小鸟的啼声也没有。沐浴在阳光中的窗帘暖暖的,手套里一片汗涔涔。我们被关在奖杯的城堡中,谁都没有企图逃脱。我们只是一个劲地打磨、擦拭。

“明天几点的车?”

彰问。

“下午第一班。”

我回答。

“那我送你去车站吧,明天是晚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