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友谊(第4/4页)

在旅行前我们就已约好,我要把理查扔在这儿一个星期,独自到满目翠绿的温布利亚丘地去,这在我的青春时光中是最惬意、最珍贵的一次徒步旅行。在通往圣法兰西斯的路途中,我经常感到这位圣者似乎正和我并肩而行。心田里洋溢着无可言状的兴奋和深深的爱意。对沿路的花草、树木、山泉、飞鸟,都一一向它们招呼致意。还摘了斜坡上的柠檬,边走边吃。夜里,在一个小村落住下,心灵里咏着歌、编着诗。就这样,恰如我所预期的正好在复活节前抵达亚西基。

在温布利亚漂泊的这一个星期,是我的青春时代的巅峰,同时,在我心中也常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预感。那时,我心里每天涌出生命的甘泉,眺望着春天的明朗景色,感觉仿佛看到神充满慈爱的眼睛。

在温布利亚,我走遍了这位世称“神的吟游诗人”——圣法兰西斯的每个遗迹。在佛罗伦萨,经常使我陶醉在15世纪的生活中,以前,我虽曾以讽刺的笔调描写现代人类生活的百态,但还是在来到此地后,才开始认识到现代文化是多么滑稽,多么歪曲;以前住在瑞士时,我隐约就有一种预感,我之处于现代社会,是个道道地地的“异邦人”,因而萌发离开那类的现代社会,以营求自我生活的愿望——可能是南欧一带。若是居住在佛罗伦萨,我可以和人们交往,可以适应生活奔放的自然,以及任何事情,因为这里的人民由于深受古典文化的熏陶和历史传统的影响,纯朴中又具有温雅、风趣的气质。

充满光辉、美好的几个星期,在我们感到幸福的同时,悄悄过去了。我从不曾看到理查如此热衷如此心醉神驰。我们满怀畅快与欢乐之情,喝干满溢醇美的酒。我们走遍山丘上阳光普照的村落,认识几个当地的女孩以及客栈主人、神父和身材矮小、悠游自得的牧师等。有时听听悠扬的小夜曲,有时和一些身子晒得通红、活泼可爱的小孩子逗乐,把面包或水果分给他们吃。远眺春阳下的山峦和原野,以及远方闪烁泛光的利古林海。我们都怀着与我们幸福相称的强烈感情,迈向丰富的新生活。工作、奋斗,享乐、名声等就在我们伸手可及的地方光芒闪耀地等候着,所以我们并不焦急,只是全心全意沉湎于这幸福的时光。迫在眼前的别离也不引以为辛酸,它只是暂时的分手而已,因为以前我们便已深深知悉,我们一生中都互相需要,也须相互信赖。

以上是我的青春故事,如今回顾起来,它简直有如夏夜那般短暂,但这里面包含一点点音乐、一点点精神、一点点爱情、一点点憧憬——就像古希腊的丰年祭,美丽、丰富、多彩多姿。

但它也像风中的焰火一样,立即悲惨地消失。

理查终于和我告别回乡,他曾两度下火车和我吻别,并且一直在窗口跟我挥手,直到看不到彼此的身影。

自那次分手,我们未曾碰过一面。两个星期后,他在南德的一条小河中游泳时,不幸溺死。他出殡埋葬时,我也没在场,因为在他躺在地下几天后我才接到这个消息。我躺在床上号啕痛哭,以最恶毒的字眼狠狠地咒骂神和人生。到那时为止,我还未能清楚地意识到“友情”是我那几年来唯一的收获。如今,连这一点点也消逝了。

许许多多的回忆每天向我逼来,几乎令人窒息,我实在无法在这镇上住下去了。我的灵魂深处已染上沉疴,对于一切生存着的东西均感厌倦,这世上即使发生任何变化,我也不在意。我根本不愿再去思索,眼下我应该整理那混乱的情绪,重新扬起生命之帆,追求更庄严的中年人生的幸福。神,希望我能把我的精髓完全奉献给快乐的友情。我们犹如一起向前疾驶的两艘小舟。理查的小舟轻巧、色彩华丽、载满幸福和爱情。我亦步亦趋尾随于后,深信他必能带我驶向光明的目的地。突然,他发出短促的叫声,惨遭覆没,我的小舟骤然失了舵,如今只有在漆黑的水面毫无目标地飘荡着。

也许我的命运就是要我忍受这种严苛的历练,以星星辨别方向,在崭新的航程中,为寻求人生的荣冠而奋斗,令我彷徨不知所归。以前我相信友情、恋爱、青春等等东西的存在,如今它们一个个离我而去,莫非意味着要我信神、要我投身于神的强劲有力的手中?无奈我一辈子都像小孩子那样刚愎任性。我总认为不久之后我的真正人生将以暴风雨的姿态袭来,这样可使我的思虑更加丰富成熟,让我张开巨大的羽翼,飞向幸福之域,我经常这样等待着。

但是,这机灵乖巧、精打细算的人生,总是默默无语地一任我流离飘荡,也不给我派来风暴或星星。我几乎舍弃了本身的傲慢而谦虚、耐心地等待着。但他却一任我扮演自负自大的喜剧演员,装着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仿佛等待着要我像个迷失的孩子,自动投回母亲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