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友谊(第3/4页)

有时我们吵嘴快要到口出恶言的时候,他就半开玩笑地模仿小学生的语调念出一连串奇奇怪怪的绰号,终于把我引得喷笑起来,那股怒气也烟消雾散了。他在弹奏钢琴或欣赏自己所喜好的作曲家的音乐时,态度才比较严肃,但也经常为了说几句笑话,而中断庄严的气氛。不过大致来说,他对艺术仍不失非常热衷,非常醉心,对于真实、卓拔的作品,他的感觉就绝不马虎。

最值得称道的是每当朋友陷于苦境时,他有一种独到的心得,把他那不失活泼爽朗的本性和你的心境合二为一,诚挚地给你安慰。他一察觉我闷闷不乐,就接连不断地说些奇闻趣事给我听,这些故事真比特效药还灵,它能深深吸引住听者的心,把安闲、明朗注入你的心灵,不知不觉中苦闷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因为我比他来得严肃,所以他对我多少有点儿尊敬,尤其对我的体力更加佩服。在别人面前也经常以此自傲,说他有个身体很棒的朋友,凭一只手就可把他摔得四脚朝天。理查也精通不少体能技艺,他曾教我打网球,带我去骑马,一起去划船、游泳。尤其当我的撞球技术跟他不相上下时,更是热心不已。打撞球是他最喜欢的活动,不但技术高超,并且在球台边他的心情似乎也特别好,笑话也说得特别有劲儿。他经常把3个球编上我们所认识的名字,动杆击球时,由3个球离合集散的位置变化,就可编出长长的故事,向他们作了许多富于机智,或讽刺和漫画式的比喻,他嘴里不停地说着,一边以无比优雅的姿态,悠闲轻快地一杆接一杆打下去,看他那种神情,实在也是一种乐趣。

我在文坛的活动也多半是靠他多方奔走而赢得的。有一次,他这样对我说:“我一直认定你是个文学家,这并不是因你在报上发表些文章便给你戴这顶高帽子,而是我直觉到你心灵深处蕴藏着某种美丽深奥的东西,它迟早会喷涌出来,那时,你就能写出真正不朽的作品了。”

在这种生活下,几个学期像从指缝间漏掉的零钱一般消逝了。理查修业期满非回归故乡不可,在这辛酸的离别前夕,我们都认为应该快乐地来结束这段充满光辉的青春生活,所以想找些什么特别精彩的节目,尽情欢乐一番,以便留待日后回忆。我提议到倍尼斯的阿尔卑斯山去旅行,那时是早春时节,登山当然还嫌太早,但除此外又想不出更好的方案。我正在为此事烦恼之际,理查已暗中写信给他父亲,准备给我来个意外的喜讯。有一天,他带着巨额汇票闯进我的屋子,邀我是否愿意跟他到意大利旅行,旅费由他负责,还可当我的向导。

我的心兴奋得悸动沸腾。从童年起在梦中不知出现过几千次的那种憧憬,现在终于将获实现。我整天头脑热烘烘地准备一些琐碎物品,又教好友一点意大利语,直到出发前一天,还在担心不知有什么事没有准备齐全。

我们先把行李送出,然后搭上火车。经过绿野、平畴、群山,来到乌那西湖和果沙德山,从这里下去,到处可看到山洼、小河和一片满是光秃岩石的荒山,提西诺地方,白雪皑皑的山顶遥遥在望。再过去就是平坦的葡萄园,黑石砌成的房子点缀其中。火车满载着我们的期望,在肥沃的隆巴第平原疾驰,直向集喧嚣、污秽、诱惑于一身的都城——米兰开去。

理查不晓得米兰的圆形屋顶是何模样,只知道它是闻名的大建筑。百闻不如一见,看他因幻灭而懊恼的神态实在很有趣。起初他愣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恢复他天生的洒脱态度,于是建议一起爬到屋顶上去,看看那些杂乱无章、层层叠叠的石像。上屋顶一看,更是泄气,只见尖塔上并列的几百尊圣哲遗像,经长年风吹雨打,颜色斑驳,破旧不堪,根本不值得一看,并且大都是极粗陋的制品,连几尊新雕的塑像也不例外。我们躺在倾斜的大理石板上将近两个钟头,目送4月的太阳慢慢西移。理查心情极佳,坦白告诉我道:“我呀!在这破碎的圆形屋顶上,到处都可体验到人世间的幻灭,实在使人感慨万千。我在未来到此地之前,本来还有点担心,深恐如果看到意大利的种种美景风物将我以前所建立的观念完全摧毁,但这第一度的见识,我倒觉得很平易亲切,很有嘲弄人间世的味道。”接着他对我们周遭的石像产生出一连串形形色色、古里古怪的幻想。

“大概呀!”他说道,“塔最尖端所摆的就是地位最崇高的圣人。不过,一尊石像有如表演走钢索似的摆在那么高的地方,要维持身体的平衡恐怕苦不堪言,为图补救,所以,时常把居最高位的圣人召到天国去,然而我们不难想象得到,每当发生这些事时不知会起多大的骚动?于是,必会产生一项严格的规定:余下的圣人,都得按照顺序,每次异动时只能往前递升一级。倘若这样,难免还有点小疵。由于大家都急急于升天国,所以对列居自己前面席位的人都存嫉妒之心。”

以后每当我经过米兰时,总难免回忆起那天下午的情形,眼前浮起那天我们抱着哭笑不得的心情,大胆地站在塔尖端尝试跳跃的情景。在杰诺阿时,我又多了一种非常喜欢的东西。那是一个晴空万里、和风吹拂的中午,我背着双手扶住墙壁的长栏杆,背后是风景秀丽的杰诺阿镇,眼下一望无际的碧蓝海水汹涌起伏,我感到永恒不变的东西,仿佛带着深沉的轰隆声响和模糊的愿望向我袭来,我的内心已和这白浪飞溅的海水,结上永恒的交谊。

遥远的水平线,也以同样强烈的力量摇撼着我的心,一如孩提时那样,再度让我知悉,远方,色彩迷蒙的景色已敞开大门等待我的光临;我再度感到,我的天性,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在固定的乡镇,固定的住所落地生根,而必须到处流浪,像浮萍似的在水面漂流。那种与生俱来的郁郁情怀突然跳进神的胸怀中,欲图和这渺小的生命结合而成永恒的生命,因而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在我脑中盘旋。

在拉巴帕洛,我生平第一次下海游泳,初度尝到海水的咸涩,体验到海浪的巨大压力。周遭是青澄澄的浪花、海岸褐黄色的岩石、沉静的天空和不绝的浪涛声。每当远方漂浮的船只映入我的视野时,那黑色的船桅、白色的帆,以及逐渐远去的汽船的袅袅黑烟等,每每都能引发我的感触。我觉得除了我最喜欢的云另当别论外,那向远方疾驰、逐渐渺小以至消失于水平线外的船,实是象征着憧憬和漂泊的最美丽、最庄严的形象。

之后,我们来到佛罗伦萨。从前我们曾在各种照片或图画中看过该镇的街景,所以抵达此地时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明朗、宽敞,确能令人为之心胸开畅。四周丘陵环绕,绿水横贯市区,帕拉卓·维邱塔矗立其中,高耸入云。山丘上,美丽的费瑟雷镇浴在明亮温暖的阳光中,由于果树都开着花,把整个山丘映成白色或蔷薇色。待不了几天,我竟觉得这里比自己的故乡还来得熟悉亲切,像奇迹似的,眼前突然摊开充满跃动、喜悦的简朴生活。在这期间,白天我们到教会、市场、广场、马路闲逛;夜晚,就到山丘上的柠檬果园中,呆呆地沉思幻想,或到小酒馆,大喝特喝促膝谈心。另一方面,我们也曾去博物院、图书馆、画廊、圣物陈列室等处参观,着实有不少的收获;下午的时间,则到附近的费瑟雷、桑密那德、瑟底那诺、普拉多等乡镇去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