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追寻

再往下的一段人生,比以前的更富于变化,也许可写成一篇短篇的通俗小说。首先必须一提的是我被邀担任德国某报社的编辑。由于我笔下、嘴巴都太过尖刻,到处招来人家的怨恨,也经常受人规劝。我仍狂饮如故,好酒之名不胫而走,最后因酒后滋事跟人家闹了一场大架,只得放弃编辑的职务,改任驻巴黎特派员。在这个花花都城中,每天无所事事,过着吉卜赛人的生活,闲来只是猛抽浓烟。

巴黎,是个可怕得令人寒心的都市。这里,一天到晚不外是谈些艺术家、政治家、文人、淫荡女人的事情。这里的文人艺术家的厚颜无耻、追求虚荣,并不逊于搞政治的人。尤其女人更是严重。

也许读者之中,有人喜欢带点黄色的调调儿,然而我只有辜负他们的期望,简单地结束此一时期的事情,不是腼腆羞于出口,我不否认,有一阵子也曾走错路径,触目所及都是不洁的事情,本身也陷入污秽的境域中。这一段放浪形骸的生活虽是很够香艳、刺激,但自离开巴黎后,我已很能洁身自爱,不再荒唐了。所以说,我的人生也有它纯洁的一面,善良的一面,我的故事也将以此为重点来进行,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也不必重新揭自己的疮疤,这点,还请读者诸君宽谅。

有一天晚上,我独自到森林中静坐沉思,思索我是不是该放弃巴黎,不,干脆说我是不是该放弃人生。我细细地回顾这半辈子,以前,我从没有过历时如此长久的反省。左思右想的结果,所得的结论是:像我这样的人生,即使舍弃也没什么值得惋惜的。

正当我兴起这些念头之际,那件已远去、已淡忘的往事,又鲜明地浮现眼前:一个夏天的早晨,故乡山间的屋子,我跪在床畔,母亲躺在床上,正在迎接死亡的来临。

这时我才发觉这些事情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进入我的回忆中,我感到惊愕,也觉得羞愧。我曾亲眼目睹一个健康、善良的生命逐步消逝。然而,我若是自行了断自己的生命,则是一种非常堕落的举措,不是一个争气而认真的人所该做的事。一念及此,因此打消了企图自杀的念头。我再度追忆母亲临死时的情景。死,沉静、庄严地在母亲的脸庞爬动,也给予母亲神圣庄肃的气质。死神摆出严峻的表情,但他又像是带着误入歧途的浪子重返家门的父亲一样,温柔慈蔼,令人有安全感而足以仰仗。

我突然又起联想,死,有如我们亲切而聪明的兄长。死,知道应该来访的确切时间,我们只须完全信赖他,等待他的光临即可。同时,我也逐渐了解痛苦、幻灭、忧郁等虽使我们不愉快,然而并不是为剥夺我们的价值和尊严而来,而是为使我们更趋成熟,给予我们带来光明而存在的东西。

一星期后,我先把行李寄到巴塞尔,然后徒步到南法各地游历。起初,总感到讨厌的巴黎生活回忆,好像一股恶臭附在身上,挥之不去。过后,才逐渐模糊,不久便告烟消雾散。这一段旅游,我曾目击男女翻云覆雨共赴巫山的场面;曾住宿旅馆,也曾在农家的仓库或放水车的小屋过夜;也曾和一群脸孔晒黑的年轻人聊天,喝他们自酿的葡萄酒。

两个月后,抵达巴塞尔,人已晒黑、消瘦、筋疲力尽了,内在方面也已完全改变。这是我第一次尝试长途旅行的流浪生活,以后还做了许多次旅行。从洛卡尔诺到维洛那,从巴塞尔到布利格,从佛罗伦萨到佩尔加这些地方的乡镇,几乎遍布了我的足迹——我在沿路编出种种的幻想,可是没有一件付诸实现。

我在巴塞尔郊外租了一间小房子,解开行囊后便开始工作。这里,没有一个熟人,倒也宁静。那时我仍和若干报社和杂志社保持联系,工作因此不能停辍,同时为生活着想也不能不写。最初的几个星期安然无事地过去了,过后,往日的悲怆逐渐袭上心头,关在家中好几天埋首写作也驱逐不去。我真不知该如何描写所谓“忧郁”,若非亲身体验过的人,恐怕不会了解它是如何地缠人。总之,我感到孤独,孤独得令人恐怖。城里的人,城里的生活,一排排的房屋、街道、广场等等,与我之间似乎隔着一条鸿沟,即使发生任何重大的惨剧,报上刊登任何重大的消息,也觉得和我毫无关联。庆典活动、市场开市、举办音乐会、出殡埋葬——这些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呢?我走到森林、山丘或乡间的马路流连漫步。每当那时候,我周遭的牧草地、田地或林立的树木等,总是以悲伤的表情,默默地凝视着我,似乎有所哀求,又像是想招待我的光临,要和我倾谈。但是它们无法以言语表示,只是在那里愣着。我也感染到它们的苦恼,因为我无法帮助它们。

我把我的症状详详细细地写在记事本,带着它去找医生。医生看完后,问了一些问题,拿起听筒诊察。

“你的健康情形真叫人羡慕呢!”他称赞道,“身体方面没有任何毛病,你不妨看看书,听听音乐,换换气氛看看。”

“读书嘛,可说是我的职业,我每天都要看很多新出版的书。”

“那么,做一点户外运动也可以。”

“我每天都花三四个钟头的时间到郊外散步,星期例假,至少还多出一倍。”

“这样嘛!你应该设法常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去。像你这样厌恶与人相处,实在很危险。”

“为什么呢?”

“原因有许多。如果你厌恶交际的心理愈趋严重,就更须努力去找别人。以你目前的状态而言,并不算病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若不终止这种闭锁式的生活,最后也许会导致精神的失去平衡。”

这位医生很亲切,也很通达人情世故。他对我的处境颇为同情,因而特地为我介绍到某学者的家里,这里经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堪称是文人的聚会场所,文艺气氛颇为浓厚。当他们知道我的“大名”后,待我似乎颇真切热诚,因此,我也乐得经常去。

大概是一个晚秋寒冷的夜晚,我去时,在场的客人只有一个年轻的历史学家和一位身材苗条的少女。少女一边喝茶一边和历史学家对谈,谈锋很健、很犀利。随后,她弹了一下琴,便走过来跟我聊天。她说,她读过我写的讽刺作品,但读来毫无兴头。我心想:好厉害的嘴巴!没多久,我就回家了。

不久,我经常流连酒馆之事也不胫而走,我的豪饮之名,几乎家喻户晓。我并不感到特别意外,文艺界本就难免有许多风风雨雨的传说或艳闻,暴露这种不太光彩的实态,不但不影响我的交际生活,反而成了交际场合的红人。因为那时大家正大倡禁酒运动,许多男男女女都是禁酒联盟委员会的一员,在那种意义下,我成了众矢之的。某天,这一伙人开始向我进行劝诫工作,他们从卫生、伦理观、社会观诸方面的见解,谆谆说明酒精中毒的严重及酒馆的不卫生等等弊害,接着,邀我列席禁酒运动大会,乍受宠邀,不禁大感惊慌失措,因为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居然会有这种团体和运动。仪式进行时,还伴着音乐和宗教的气氛,不由你不感到有点滑稽。大约有一两个星期间,劝诫态度还很诚恳,但我正值心烦意乱,酒,更不能不喝。有一晚,他们又开始聒噪不休,热心中带强迫性地对我劝诫,听得我不耐其烦,于是干脆向他们表明,劝人戒酒固是好事,但也得适可而止,如此喧嚷不停,只有惹起人家的反感。那时,我前面所提的那位少女也在场,倾听我的反驳后,不由鼓掌喝彩。但那时我正气闷得紧,也无暇去注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