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孩子(第3/4页)

然而,奈奈却被突然告知要让她调剂。那是她自己所期望调动到的东京医院。那天,她基本上没睡着觉。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少年,好几次都从梦里醒来。她一直在询问自己的内心:我把那孩子当成什么了?一番思考后,奈奈接受了调剂。她比什么都更害怕一直像这样下去,连自己也会慢慢控制不了自己。

一口气说完后,奈奈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脸上的伤痕。可能是因为还疼吧,她的脸突然猛地晃动了一下。她用那白皙纤长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红肿的脸。

“我把自己要调剂的事情告诉了那个孩子。他沉默了片刻后说:‘今后我要靠什么才能生活下去啊?’说着就哭了起来,泪珠从他清瘦的脸上接连不断地往下落。‘请您帮助我。’他一次又一次地用颤抖的声音呼唤着。面对这样一个孩子,我感觉到心底的热情在往上涌。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的热情。有可能这是一种跟性欲相接近的热情。我有一种想要把那个孩子抱住并亲吻他的冲动。对少年患者抱有情欲的我,是不是已经疯了?或者这份感情只是一种很纯粹的东西?我反复思考,不得其解。不过,我没有抱住他,就连他的身体都没有触碰。那个时候的心情该用怎样的方式表现出来,就连现在的我也毫无头绪。”

如果这个不是爱,那该怎么称呼这种感情?藤代想。小春、弥生,还有纯,以及在眼前一直讲话的奈奈,她们的表情在藤代的脑海里闪过,各种爱的模样和爱的残酷让藤代惊讶又感到无力。

他不觉得奈奈的选择是错误的。作为精神科医生,她的判断切实靠谱。丢弃了自己的爱,保护了患者。藤代望向窗外,太阳开始落山,夜幕渐渐展开。弯曲的道路上,依旧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开着红色尾灯的这些家伙看起来犹如另一种生物扭动身躯。

“我和那个孩子最终还是没有超越患者和医生的关系。目送他走出诊室的背影,我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泪如雨下,连站都站不起来,哭得气喘吁吁。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能跟男性接触了。我尝试过几次接受对我抱有好感的人,可是,身心依旧无法允许男人的触碰。我渐渐地明白,我遇到了唯一的那个人。那个孩子太特别,其他的人都无法成为我的选择。我无法跟男人在一起的原因,可能是我觉得除了那个孩子以外,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说完这番话后,奈奈深深地吐了口气,躺在床上。那如瓷器般细长白皙的手脚在床单上自由地伸展。藤代想,如果触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可是,却没能伸出手。

藤代往窗外望去。高个儿的男女肩并肩走在狭窄的道路上。肩膀相靠,脚步迅速。藤代想,这景象仿佛在哪里见过。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背影就像三年前的自己和弥生。那时,他和她向同一个车站走去。急切的步伐,向前行走。确实有那个时候。

“为什么我们可以治愈他人的病,却无法解决自己的问题?”

藤代看着奈奈的侧脸问。

“不光精神科医生是这样。无论是谁,在面对别人的问题的时候,也许都能够给出非常中肯的建议,但面对自己的问题时却无法解决。”

奈奈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回答。

尤其是关于爱的问题,藤代点点头。

“唉,不过……究竟有没有解决他人的问题也……”

“怎么回事?”

“不是经常有吗?比方有因为婚外恋而烦恼的女朋友,大家都会给她建议,说她是在浪费时间,劝她赶紧撤退。”

“是啊,经常会有。”

“虽然说的内容有可能是‘正确的’,但是无法真正拯救为此烦恼的朋友。”

“确实都像是些人工智能也能给出的答案。”

“是啊。这样的话是无法拯救别人的。”

“也就是说,我们的工作也只是眼下安全而已,将来也可能会被人工智能取代?”

“好消息对吧?”

突然,门开了,身着白大褂的年轻医师走了进来。不规整的头发,一副像混血儿一般的面容,这个青年好像在哪里见过。啊,对,是今年刚到医院来的年轻的外科医生。可能是刚做完手术,到这里来休息了。他看见躺在床上的奈奈,还有旁边站着的藤代,惊讶地小声地说了句:“啊,对不起,我待会儿再来。”说完,就急急忙忙地关上门离开了。

“被他怀疑了吧?”

奈奈强忍笑意说。

“有可能被怀疑了。”

藤代没忍住,笑了出来,“那该怎么办呢?”

“我去给他解释解释?”

“都可以。反正所有的恋爱都是像误解一样的。”

“恋爱什么时候都让人感动,是因为它已经超过了人的智力范畴了吧?”

“所以才有趣嘛。人类是一种无法被自己能想象到的东西所感动的物种。”

“唉,我们也是因为无法解决自己的问题,所以才选中这个工作的呢。”

奈奈边从床上坐起来边说。对,藤代得意地笑了。

“精神科医生这类人,或多或少自己都是病人哟。大部分的精神科医生都很不可思议地会选择跟自己问题相同的领域,然后诊断跟自己相似的患者。我们看似在治愈他人,其实说不定只不过想治愈自己而已。”

远处有电话响了。是不是急救电话?像是在寻求急救的电话反复响了五次、六次。藤代听着声音。七次、八次。可是没有任何人应答。

“今天让我早一点儿回去吧。”

回过神来,奈奈从床上站起,穿上挂在衣架上的黑色长衫。

“明天也休息吧?你脸还肿着。”

“不,明天我要来。有需要就诊的患者还等着我。”

见奈奈往门口走去,藤代叮嘱道:“不用勉强自己。”话音刚落,只见奈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

“藤代先生,谢谢您。”

“怎么了?”

“今天我第一次跟人讲出了我的那件事。一直以来都没能跟任何人说出口。”

奈奈像逼着自己继续说:“我曾经决定不向任何人说出这件事情,可是我现在想能告诉先生您真是太好了。这让我意识到,他早已经成为过去,比我自己意想中的还要更远的过去。”

说完,奈奈那带着伤痕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可能是又疼了,她的脸皱了一下。“先生,请您跟您的未婚妻也好好地沟通一下吧。”说完就关上了门。

等藤代回过神来,电话声音已经没有了。是谁去接了吗?还是电话那头的人放弃了?只觉得在这医院里还停留着一种需要救赎的气息。

那天夜里,藤代在车站前的家庭餐馆里就完餐后,在便利店买了东西回到家中。面包、牛奶、鸡蛋、西红柿,还有买来备用的厕纸和垃圾袋。两手都大包小包的状态下,好不容易从邮箱里取出邮件,打开家门,“啪啪”两声把鞋子脱下,走进客厅,把街边收来的广告单和信一起往桌子上一扔。新公寓的广告、水电费的通知单,还有用法国国旗的三色镶边的航空信。信封上贴着色彩斑斓水果图案的邮票,还印有看不懂的语言的印章。